羅秉夫是個念舊的男人,愈是有些年代的東西愈不舍得丟棄——笑時候的玩具,年輕時與朋友、情人間往來的書信,過年過節的賀卡、贈禮以及爺爺過世留下的義務,他全都收進木箱、置物箱里,到現在儲藏室里究竟藏了哪些東西,他已記不大清楚了。
倪安琪整理得不亦樂乎,像尋寶般,透過這些陳年舊物中尋找羅秉夫童年的身影,尋找他的成長故事。
「老板——我找到一個好漂亮的木雕首飾盒——」她在方里對著另一個房間里的羅秉夫大叫。「可以打開來看嗎?」
「可以——」羅秉夫回答她。
他在房里看書——《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短短的第十八首詩,念了幾回始終無法念完,因為另一頭的倪安琪老是打斷他的誦讀。
「Shallicomparetheetoasummer‘sday?」他輕讀著——我該把你比擬為夏天嗎?
他笑,倪安琪比較適合用「夏蟬」,活躍熱鬧,擾人清幽。
「老板——這把木梳子好美喔——」她又開始哇哇大叫。
羅秉夫嘆口氣,將書合上,走到隔壁房。
「听說有人打算整理儲藏室?」他倚著門框,望向比之前亂了大概一千倍的房間,搖頭。
「我會整理好的……」倪安琪無辜地扁扁嘴,她知道自己很容易分心,而箱子里的寶物又太吸引她。「慢慢整理……」
忙了以個早上,翻箱倒櫃,箱子連睡覺的床墊也全被雜物佔滿。
「你還記得這把木梳是誰的嗎?」她坐在地上,將木梳舉得高高的。「好典雅,雕刻得好細致喔!」
「我女乃女乃的梳子……」羅秉夫在她身旁坐下,拿起木梳端詳,「這是我爺爺親手做給她的。」
「哇……爺爺好多才多藝。」
「我還記得剛住到爺爺女乃女乃家時,因為想念爸爸媽媽,每天晚上都苦,女乃女乃讓我跟她睡,把爺爺趕到隔壁房間。」羅秉夫扶著木梳,想起童年時光。「早上醒來就看到女乃女乃坐在梳妝台前,拿著這把梳子緩緩地梳那又細又長的頭發,輕巧地在腦後綰個鬢,那個印象很深,一直覺得女乃女乃好優雅、好溫柔、好美麗。」
倪安琪支著下巴,著迷地听他說話。
「我爺爺就比較嚴肅,比較沉默。我看國小同學有機器人玩,吵著要爺爺買,結果他丟給我一盒摔裂的筆殼、外調的筆尖,那是他幫客人修筆替換下來的故障零件,還騙我說機器人被壞人炸成碎片,要我自己把它修好。」
「噗……然後你真的被騙了?」
「我還真的用那些零件組了一具機器人……」羅秉夫不好意思的承認。「我小時候還滿好騙的,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很執著。」
「哈哈——」她笑到不支倒地。「那機器人呢?你還留著嗎?」
「有吧……不知道在哪個箱子,要找找。」
「我來找!」倪安琪將木梳收進首飾盒里,歸類,繼續尋寶。
羅秉夫隨手拿起一旁尚未整理的相簿,打開它。
「咦?這是爺爺女乃女乃的結婚照?」倪安琪探過頭來。
「嗯。」
「挖,好像悲情城市里的年代喔!女乃女乃好漂亮,爺爺也很帥耶——」她新奇地盯著那泛黃的老照片。「這張軍裝,超帥的,喂,有沒有人說過你跟你爺爺長得很像?」
「我女乃女乃說過。」
「這張呢?」她指向另一張。
「我爺爺跟他結拜兄弟的合照。」
就這樣,原本要找機器人的倪安琪又被相簿里的照片吸引了,一張張地追問,一本本地看下去,東西依舊散落四處,整理的進度還是零。
「這張,好眼熟……」倪安琪湊近照片,仔細研究照片上的背景。「是紐約的Strand書店吧。」
「沒錯,原本是去探望我爺爺生前的一位老朋友,後來和那位長輩的孫子逛到這間二手書店,立刻被迷住,完全沒辦法抵抗,為了這間店我在紐約多待了半個月,每天泡在Strand,跟店員都混熟了,回國前的最後一天拍了這張合照,最後空運三大箱舊書回來。」
「我跟你說一件超神奇的事……」她臉上的表情滿是驚訝,像看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畫面。
「你去過這間書店?」
「不止……」她連續用那夸張懸疑的表情吊他胃口。
「也認識者個店員?」
「不認識。」
「不然?」
「你看……」她指向照片。「看到你身後的著個沒有?」
「?」羅秉夫將照片拿至眼前。
「相不相信,這個只看見跟背影的人,其實是我……」
「是你?」這下換他目瞪口呆。「不可能啊……」
「真的是我沒錯!」倪安琪也覺得不可意思。「那個時候我到紐約學舞,經由同學的介紹,在百老匯的劇團里應征到一個老太婆的角色,這條長披巾跟這件寬松棉布洋裝就是我的戲服,那時只要要有空擋,我也都泡在Strand書店里找戲劇相關的書,也是那個時候開始對劇團產生興趣。」
「不會這麼巧吧?」他仔細再看,盯著她的「」看,不禁莞爾一笑。
「就是這麼巧!我的天!」她好開心。「沒想到我們那麼久以前就認識了,而且還合照過,哈哈,我們是不是好有緣?」
「嗯。」他緊盯著照片,難以置信,是怎樣的一種緣分將她帶到他眼前?
「所以我們第一次在餐廳見面時,我才會有那種一見如故的感覺。」她回想,愈想愈深。「而且直覺認為我們一定會再見面。」
「那個時候……」他做了以個不子置評的表情。
「以為我神經病?」
「差不多。」他抿嘴一笑。
「我就知道!」她槌他,抗議道︰「正常男人看見我的直覺應該是見到美女吧,哪有人把我當神經病的?」
「我比較重視內在,很少注意女人長什麼樣子。」他笑著閃躲著她的槌打,笑得不可遏止,笑得好累。
「意思是我的內在感覺像神經病?」她故意在話中挑毛病,捏他、搔癢他。
「我錯了,可以吧!」他的四周全被雜物佔據,無處可躲。偏偏他又怕癢,只能求饒。
「那要罰你說五遍「我是大美女,不是神經病」。」她挑起下巴,伸出食指還抵在他腰邊,威脅道。
「我是大美女……」他勉為其難。「但我明明是男人……」
「不是我,是你!厚……你很皮喔!」她作勢要掐死他。
「好啦!好啦!你是大美女……」他在心里哀號,全世界大概找不到比她還無賴的女人了。
「五遍,這才第一遍。」她拗著手指,計算著。
「你是大美女,不是神經病,你是……」
她盯著他,他也無可奈何地看著她,老老實實地念了五遍。
「YA!」這樣她就得意了。
「高興什麼,我看你今晚睡哪里?」他起身,打算回房間換衣服。「六點,我該準備出門吃晚餐了。」
「啊——你就這樣走了,不幫我?」她揪住她的褲管,又是那副幼犬的可憐模樣。
「誰說要整理的?你自己負責。」他忍著笑意,無情地說。
「壞人……」她淚眼控訴。「相簿是你弄亂的,你也要負責,不負責的話,我晚上跑去跟你擠一張床。」
羅秉夫頭昏,有女人這麼恐嚇男人的嗎?
「先吃飯吧,回來再幫你整理。」
「嘿嘿……」她立刻起身,拍拍一身灰塵。「就知道你人最好了。」
「好人似乎沒有福利……」他大嘆一口氣,回房間換衣服。
倪安琪目送他回房,臉上堆滿停步下來的笑意,心里慢慢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