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座上的影子 第19頁

見他不語,她笑著轉開話題,繼續兩個人的客套,「杜媽媽還好嗎?」

「很好。」他受傷了,所以反應遲鈍。

「還是一樣忙?」

「還是一樣忙。」他像學說話的鸚鵡,重復著她的話。

「杜爸爸好嗎?」

「杜爸爸很好。」

「還是很忙嗎?」

「還是很忙。」他擺明了態度敷衍。

姚子夜把礦泉水擺回桌面,嘆氣,「杜岢易,你心不在焉哦,我難得回來,本想找老同學見見面,卻被你沒頭沒腦帶到這里,帶到這里就算了,也不認真和我說說話,那……我先走了……」她提起包包。

她尚未轉開腳步,杜岢易卻像被雷劈到似的,他彈跳起來,二話不說,擋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將她整個人塞進自己懷里。

早說過了,從見到她第一秒鐘,他就變得低能、愚蠢,所以不能對單細胞生物有過度的期待。

「為什麼要離開?一走就是九年,你知不知道九年有多麼漫長,有多麼難以等待?你半點音訊都不留,讓我像無頭蒼蠅地四處沖撞,你知不知道,到處都找不到你,我有多心急?」他的口氣急促慌亂。

這些話不是要拿來對她說的,而是他對自己講的,這些年,他對自己重復著這些話,無數次。

像無頭蒼蠅的杜岢易,說的話也像無頭蒼蠅,一口氣撞痛了她的心,差一點點,撞壞她精心制作的虛偽面具。

呆在原地、呆在他懷里,好半晌,她說不出話。

「你又要走了,你又要丟給我一頭霧水,讓我不斷去猜想,自己是哪里做錯,就算我真的做錯,你也該給我辯解機會,怎麼可以連我的發言權都一並剝奪?」他聲調越加高揚。「我到處找你,你都不在,你半句話不說,躲得無影無蹤,你帶走的,不只是我們的友誼,還有我的心……」

他語無倫次,溫柔的杜岢易在九年前被消滅,這個煩躁不安,像過動兒、半分鐘都停不下來的杜岢易,被她那句「我先走了」拉高病情。

她無助地貼在他懷里,听著他狂跳的心律。

他們之間不是在九年前就畫上句點?他沒親口告訴她,「他喜歡她,不是朋友那種喜歡。」不就是要讓她徹底明白,他要的只是姚子夜的友誼,不要她的愛情?她懷孕,他第一個想到的是善後,而不是感情,這不是充份說明,他認定她是他的錯誤?

既然如此,她就撥亂反正,她就當他的「朋友」,兩個人保持著安全界線,讓他們的交往正常、合宜,她不讓自己或小孩干擾他的世界,她不提過去那段錯解,這樣豈不是很好?

Edward是對的,他說︰愛情是全世界最不可信任的東西,把人的一輩子投資在愛情上面,不但危險而且愚蠢。

她同意,她再也不要愛情。

推開杜岢易,推開身體對他的眷戀,她無法否認,自己仍然喜歡他的懷抱、喜歡他的氣味與體溫,或許他對她的感覺尚未過期,但這不足以影響她的決定。

「告訴我,你去哪里了,為什麼我到處找不到你?」他聲音中隱含的痛苦,引發了她的情不自禁。

「我回英國。」她把頭發塞到耳後。高中時期,她沒告訴過任何人這件事,她不希望大家認為姚子夜是千金大小姐。

「回英國?你的家在英國?」他的表情錯綜復雜。

「對,我父母兄長都在英國。」

「……我想起來了,那本雜志有介紹你的求學經歷及家人朋友。過去幾年,我以為你們只是不在台北,沒想過根本不在台灣。難怪,我登那麼大篇的尋人啟事,都沒有半點回應,難怪過了那麼多年,征信社始終給不了我一個確定答案。」他苦笑,應該把廣告打到國際去的。

多年來他一直在找她?找她做什麼?彌補?她並不需要任何人的彌補,況且她夠成熟了,成熟到能理解,要求一個十九歲的男生為性沖動負責任,太過份。

「為什麼找我?」身不由己地,她還是問了個幼稚問題。

「我想告訴你,我的‘抱歉’已堆成一座喜馬拉雅山,我要求你原諒我,要求你忘記那個錯誤的決定,如果你想要孩子,我們就把他留下來,我們一起吃苦、一起把他養大,我就不信,憑我們的能力辦不到。」他握住她的雙肩,誠摯的黑眼楮定定凝望她。

丙然,只是求她原諒,只想弭平錯誤的那段……可,不就是這樣嗎?不然她還在期待什麼。

姚子夜,你到底還存了多少無知幻想,你忘記回來的目的了嗎?你怎麼可以因為他而情不自禁,怎麼可以因為他而身不由己?捏緊拳頭,指甲深陷到肉里,她推開感情,讓理智來駕馭自己。

「子夜,你恨我,對不?」他澀然開口。

目光交錯,亂糟糟的心在胸口暴動,完美的面具再也遮不去心潮激涌,虛偽滑開,真實的姚子夜眺出來。要听實話?好,她怕什麼,她回台灣不就是為了徹底解決過去、釋放自己?

要重新活過,她就必須將過去整理完畢,而他,杜岢易,就是她必須「整理」的過去。

「對,我恨你。」她的嘴角挑起一個冷然笑意。

「因為我做了個可惡的決定?」他握住她的手,他必須藉著她的體溫來告訴自己,眼前的姚子夜不是夢。

「沒錯,即便你的出發點是對的。但那是一個生命,不是一個物件,對不起,杜先生,我沒辦法原諒你,就算你的‘抱歉’已經堆成了喜馬拉雅山或聖母峰都一樣。」她從他掌間抽回手,憤然道。

「恨得好,我也無法原諒自己。」他低語,眼里浮起淡淡的悲涼。「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孩子才會原諒我,我不信鬼神的,但我常常听見他在喊爸爸。」

眉頭緊蹙,她看見他的眉心有兩道痕跡,那件事畢竟也折磨了他。年少輕狂呵,代價未免太大。

姚子夜心沉,像幾千磅的重石壓著,定眼望著他沉默的哀戚,所有的話哽在喉間,出下來、咽不下去。

這就是她想要的?看著他的懊悔折磨他的心?她竟是為了這一幕,才從婚禮中逃出,不遠千里?

不,不對,她沒想過恨他、不願意恨他……那麼,她走這一趟,到底期望得到什麼?不知道,她想了半天,還是不知道。

這算不算今年度最大笑話?有原則、按部就班的姚子夜,竟然不知道自己的所做所為是為了什麼目的,她盲目到沒有計劃就沖動行事,然後對行動之後的結果一籌莫展。

餅去留下的痕跡,沒有人可以徹底消滅,未來只能疊積在「過去」上面,這是定理、是法則,人生是一個接著一個的環圈,斷了哪個環結,都無法延伸。

那段過去,她永遠都無法厘清心上的洞口,也永遠無法抹平,情人座上的他,她只能無助地任由他霸在那里,直到生命耗盡,他再也為難不了自己。

這一趟,白來了。

拿起桌上的礦泉水,她像饑渴的旅人,打開瓶蓋仰頭灌水。這時,Edward打電話給她,她接起。

「你到底在哪里?我以為我們約了晚餐。」Edward的口氣里,沒有憤怒,他是謙謙君子,一個不會改變的紳士。

他們在飛機上說好的,要…起吃晚飯,所有的行程留到明天才開始。

「你沒收到我的留言嗎?」

「沒有,我以為你被綁架。」

Edward的口氣始終溫潤,他像多年前的杜岢易,不管有心無心,都會對人溫柔體貼。

天,她是因為這樣,才不拒絕他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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