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德高望重,乃是長安城里御用畫院的吏官,在畫壇被尊稱為老師。
看著兩人精彩的表現,他撫胡暢笑,命人取來兩杯酒。「二位出神入化的畫技讓老夫不得不認老呀!」
在人才輩出的當朝畫壇,湛剛與閻昭凌皆被視為前途不可限量的新秀,兩人的出現,為這新春詠梅的場合增添了可期的精彩。
「老師言重了!」湛剛朝老者抱拳,滿是書卷氣的清俊臉龐盡是謙和的神情。
相較于湛剛的沉斂溫文,閻昭凌則顯得率性不羈。「獻丑、獻丑了!」
將酒飲盡,老者突如其來地開口問道︰「對了,听聞湛畫師即將大喜,不知娶的是哪戶閨女?」
听到老者的話,湛剛猛地一凜,臉色陡沉,蹙緊了濃眉。
娶的是哪戶閨女?
千愁萬緒掠過心頭,湛剛黠黑若墨般的眸蕩過濃濃的自嘲,他要娶的正是長安城里有名的疤面姑娘!
老者誤會他臉上的表情,以為他是不想太早娶妻生子,而懊惱著。他以過來人的姿態道︰「哈!男大當婚呀!無須懊惱,來,大伙恭賀一下準新郎官。」
老者豪爽海派地命人再取出酒,舉杯向湛剛賀道。
湛剛淺勾唇,將杯中物一飲而盡,盼將心頭的苦澀一同咽下月復、不再有任何感覺!
突如其來的狀況讓閻昭凌僵笑,握在手中的酒遲遲未飲下。
「小老弟不用羨,或許轉眼明春就該你當新郎官了!炳、哈!」老者豪邁萬分地拍了拍他的肩。
老者雖非習武之人,但因執寫書法入木三分,而練就非常人的氣勁,被他這一拍,閻昭凌險些沒吐血。
「呵、呵……」閻昭凌暗暗在心底咒罵了千百遍,拉著在一旁猛灌酒的義兄向眾人道︰「我們還得回家籌備婚事,各位請盡興、盡興啊!」
「且慢、且慢,這賞梅吟詠還沒結束……」老者失望地道。
「結束、結束了!炳哈!騷人落筆爭春妍、疏影橫斜遜梅香……」他裝瘋賣傻地吟著方才寫下的詩句,扯著義兄往默林外走,暗暗念道︰「老頭死纏猛不放、未見小敝面已僵……」
「好呀!好詩!」老者撫掌叫好。
閻昭凌聞言差點沒笑翻在地,顯然老者只听到前兩句,後兩句已因兩人愈走愈遠而幾不可聞。
隨著冷香不斷撲鼻,湛剛抑郁的心情稍緩了些。「你膽子可真不小,敢笑話他老人家?」
「呿!也不想想我這是為了誰呀?」閻昭凌嚷著,神情頗不以為意。
自從湛、楚兩家確定將小輩的親事訂下後,義兄就是像這樣處在擺蕩不定的低潮情緒里。
湛剛冷著嗓,神情陰郁地道︰「無妨,既是為兄錯在先,請你喝酒賠罪總成了吧!」
閻昭凌聳肩,話說得坦白。「借酒澆愁愁更愁,這酒我不喝。」
「你不喝我自己喝。」湛剛面色一沉,作畫時的儒雅率性已不再。
「大哥,要是真覺得為難,又何必允了婚事——」
話才到嘴邊,一記拳便狠狠迎來,在閻昭凌眼冒金星、腦眼昏花之際,兩管鼻血順勢流下。
「你這頭蠻不講理的斯文敗類!」閻昭凌撲上前去,回以一記重擊,不到片刻兩人身上皆掛了彩。
湛剛擰了擰眉,吼道︰「沒人會願意娶個丑八怪為妻!」
但肩上太多的責任迫得他不得不同意這門婚事。
再加上長輩們一致認定他得為楚寒洢臉上的疤負責,他就明白,一切的一切早已月兌離他的掌控。
也罷!既然最心愛的女子已經離開,他又何必在乎娶的是誰?
霏霏春雨以灑月兌從容的姿態連綿落下,將天地萬物包裹在頗具詩意的水霧朦朧之中。
雨勢不大,不急不緩,植在姑娘閨閣前的青松揉著雨,在微涼的空氣里縈回著清冽的氣息。
「娘,雨會停吧!」楚寒洢輕蹙著眉,有些懊惱地問。
「當然,咱們家閨女出閣,老天爺絕對賞臉!」臨出嫁的前一晚,楚母拿著象牙柄梳心疼地為女兒梳著如瀑般的黑發。
為女兒梳發的同時,楚母嘴中叨叨念著。「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子孫滿堂……」
「娘——」楚寒洢眨著水靈大眼,出聲打斷娘親口中的絮語。
「嗯?」楚母溫柔地應聲,眸底映入閨女銅鏡中的嬌顏與左頰上的疤,心里掠過一抹淡愁。
轉眼間已過了十多年,女兒在六歲那年不小心跌下山所留下的傷疤,至今還留在臉上。
疤不長,但淺粉色的傷痕烙在女兒瑕白若雪的臉上,卻怵目驚心得讓她這做娘的每看一回心就多疼一回。
「就只能三梳嗎?我瞧您都梳了好些下了。」
楚母愣了愣,早已習慣女兒的鬼靈精怪。「都要當人妻子,怎麼說話還是沒個分寸?」
「是奇怪嘛!」她不以為意地努起水女敕的唇,順著娘親的話兀自念著。「四梳疤顏盡褪,五梳青春永駐,六梳……」
楚母听到女兒口中叨念的詞句,猛地頓下手中的動作問道︰「洢兒,你還介意臉上的疤,是嗎?」
即使湛家依約要將女兒娶過門,但楚母心里還是不踏實。
自從女兒受傷後,湛、楚兩家為了女兒臉上的疤痕不遺余力,唯獨湛剛——自那一次意外後,楚母便再也沒瞧見他出現在眾人面前。
長輩們猜想,許是因為湛剛傷了未婚妻心有所愧,所以避而不見。
但一年、兩年過去,直至提親今日,楚母免不了猜想,是不是湛剛嫌棄女兒,因此選擇以沉默做無言的抗議……
楚寒洢知曉娘親心里的擔憂,不由得轉了轉黠黑的水眸,皺了皺眉問︰「娘,洢兒這樣很丑嗎?」
雖然上街總不免遭人指指點點,但她心中對這疤痕有種異樣的情感——因為那是湛剛留給她的印記,一個成為湛剛新娘的印記。
她堅信湛剛不會因為她臉上的疤痕而嫌棄她。
「傻女兒,當然不丑。」楚母撫著女兒柔順的黑發,溫柔開口。「放心,娶妻但求賢良淑德,湛剛不會嫌棄你的。」
楚寒洢揚手撫了撫臉上的疤,不斷審視地叨喃著。「我和剛哥哥好久沒見面了,也許明兒個得再多擦些粉才是。」
楚母聞言猛地一驚。「傻孩子,擦太多,你那漂亮的小臉蛋,不就成了猴了?」
楚寒洢俏皮地吐了吐舌頭。「我只是不想讓剛哥哥被我嚇到嘛!」
她落下話,低垂螓首,唇邊噙著期待的笑。
在印象里,她的剛哥哥總隨身帶著畫筆與顏彩,畫盡全天下最美麗的事物。
她總覺得他的畫筆蘊藏著無限的力量,巧妙地將世間最美的景象全畫在紙上。
所以當她知道他的剛哥哥在十八歲那年,成為首席御用宮廷畫師時,她並不訝異。
只是她對他的思念,卻因為離開長安城十年,而愈積愈深。
未受傷前,湛剛待她如珍寶,雖然他們已經很多年未見,但在長安城那些年,長輩們總笑呵呵地同她敘說他後續的事。無形中,她心底已刻劃滿滿的他。
也或許是因為臉上的疤不時提醒著她,這疤是湛剛造成的,所以她才沒辦法忘記他。
楚寒洢雙手下意識地落在胸前的墜飾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
楚母看著女兒,心里有無止盡的心酸。
即使女兒臉上的疤痕是湛剛間接造成,但愛世上所有美好事物的湛剛會接受一個疤面娘子嗎?
楚母不敢多想,只有不斷祈求上天,期盼女兒的夫婿,能無視她臉上的缺陷,感受她的純真與美好!
有別于昨日的陰雨,一大早露臉的陽光在四面圍著紅緞繡花的幃簾、及四角掛著牛角透明掛燈的大紅花轎上,鋪灑一層暖暖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