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知道她內心的傷痕有多重、過去的記憶有多不堪?他能了解她背負著怎樣的命運、經歷過怎樣的人生?
了解,月兌口而出這兩個字是多麼輕易,正因為輕易,才愈顯膚淺。
安瀾低下頭,沉默良久,忽地輕輕一笑,還沒听出這奇異的笑聲中到底隱藏了甚麼,就見她又抬起頭來……
蒼白的臉頰,一如既往地淡漠。
彷佛無痕的平原,曝曬于太陽底下,任憑熟浪一波波焚炙,風雨過後,仍是那一片平原,沒有任何改變。
「你真的這麼想了解我?」
「是的!」
「那麼,我教你了解我最好的方法……跟我上床!」
甚麼?
凌瑞杰像座雕塑般,整個石化。
「怎麼,你做不到吧!你對我的認知,只停留在高中時期而已,既膚淺,又幼稚;明明甚麼都不知道,卻偏要甚麼都自以為是。」她冷冷看著他,「你不覺得這太可笑?」
「你到底想要我怎麼做?」
凌瑞杰看著她,苦澀的聲音不像是自己的。
「跟我上床!也許三百萬對你來說根本微不足道,但我也有我的自尊和原則!我不要你自以為是的施舍,更不要你的憐憫!」
「這不是施舍,更不是憐憫!」凌瑞杰忍不住喊道。
「那是甚麼?生活富裕的有錢人一時大發好心捐的善款?還是你的錢太多沒地方花而特地找的藉口?你以為我會接受、會感激涕零?凌瑞杰,雖然我們的家境天差地別,雖然因為你我才有棲身之處,但並不說明我就要對你所做的一切感恩戴德……」她指指自己的胸口,「因為你有的東西,我也一樣有,我並不比你缺少甚麼!」
——我並不比你缺少甚麼!
這個看上去如此蒼白的女人,明明一無所有、明明狼狽不堪,卻敢這樣指著胸口,告訴他,他所有的東西,她沒有一樣比他少!
凌瑞杰被完全震住了……
沒錯,她的確沒有一樣比他少,而他,顯然沒反省自己任意的行為,竟然給他人帶來怎樣的負面影響。
安瀾說得沒錯,他的確太自以為是!
一時沖動下開出的巨額支票,競如此深地傷害了安瀾的自尊,造成他們之間深深的裂痕,卻又不得不以最拙劣的手法來彌補。
「所以,你……要拿你的身體還債?」
他從牙縫中困難地擠出這句話。
「這是我目前唯一擁有的東西。」安瀾緩緩站起來,「如果你不接受,我就只有離開。」
「不!」
好不容易才見到她,這一次他說甚麼也不會放手。
「那麼就抱我,跟我上床!」
她逼近一步,眼眸深處跳躍著兩簇艷麗的火苗,熾烈地寫著「義無反顧」這四個字。
他瞬間明白了——
這是一場成人的游戲。
只談身體,不談心。
這就是她的游戲規則,也是她退守到最後一口氣也要堅守的自尊和原則,要麼遵循她的規則,要麼就放任她離開。
在兩難的選擇中,凌瑞杰做了一個無法預知今後是對是錯的決定——
「好吧,如果這是你所想要的。」
第六章
無止盡的地下鐵,長長的隧道,深不見底……
她一直往前,一直走……雙腿又倦又累又沉重,卻怎麼也找不到出路,更遑論方向……
雜亂的聲音在耳邊一一浮響……
——小瀾,在這里等一會兒,媽媽馬上就來。
——小妹妹,你的媽媽呢,怎麼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裏?
——滾,給我滾出這個家!再也不要回來!
無止盡的地下鐵,就像永無止盡的流浪,不知最終將開往何方、能在哪裏停留……
不知道方向的流浪,比任何形式的漂流,都更令人覺得無奈而寂寞。
就像鳥兒在天上飛翔,但是如果沒有一處可供憩息的枝頭,它們也許會後悔自己擁有曾為之驕傲的翅膀吧。
真正的自由,並不是流浪,而是歸宿。
有歸宿,才有自由!
一束強光如閃電般打入瞳孔,她一驚,猛地睜大雙眼……
噩夢的盡頭,不是自己茫然無措地站在地鐵月台,無助地哭泣,也不是被家人遺棄,而是她躺在這個男人的身邊……
酣睡中男人的臉龐,像初生的嬰兒一樣無邪。
這是她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觀察他,即使是睡著,他的眉心也有—道淺淺的刻痕,睫毛蓋住了那雙凝煉的雙眸,五官的比例無可挑剔,柔和的唇角也只會更增加他的溫雅的魅力。
一線晨光打在他光果的肩膀,映出麥色的健康肌膚,她還記得他擁抱她時,那結實的臂膀傳遞來的熱力和溫度。
雖然是她自己主動提出的邀請,但現在,安瀾卻有些後悔了。
這個男人跟任何人都不一樣。
溫柔到懾人的親吻,如同羽毛般巨細無遺地輕撫過她全身上下,冗長而纏綿,沒完沒了的前戲、撫模、親吻淺啄……
在發間、臉頰、鎖骨和全身游走的溫厚手指……
從那一刻,她知道,身體原來也可以成為一種溝通的語言和工具。這一切全新的體驗,令她幾乎承受不住。
那一夜,是根本不敢去回想的魔性之夜。
現在,天亮了,火熄了,一切結束了,剩下的,就只有寂寞,無窮無盡的寂寞……
——永遠呆在我身邊。
這句話忽然在耳逼回蕩……
安瀾愣了一下,沒錯,是這句話,昨晚攀上高峰之際,她記得凌瑞杰凝視著她的眼楮,這麼說著。
……永遠?
別開玩笑了,怎麼可能?
沒有持續不斷的擁抱,沒有永遠的幸福,自己這一生的流浪的腳步,恐怕會就這樣一直走到天方盡頭,如果,天邊有盡頭的話。
所以,身邊的一切皆是過客。
案親、母親、周慶祥,還有身邊的男人……一個個只會擦肩而過,誰也不會為她停留。
而她,也不會為誰停留。
閉上眼楮,安瀾靜靜體會方才噩夢中的苦澀。
她又夢到了過去的一切——
最先的記憶是母親。
那總是溫柔地對她笑的母親,但是,在她八歲那年被母親遺棄在地下鐵後,關于她的記憶就從此消失了……
安瀾再也沒有見過她。
也許,拋棄原先的家庭和人私奔的她,現在正跟自己深愛的人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另外重組了家庭,做著別人的賢妻良母。
有時候漫步在人來人往的繁華街道,看到和母親年紀相仿的婦女,安瀾就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事實上,即使真的和母親擦肩而過,安瀾也沒有自信能認出她來,畢竟,已有十多年沒見過面了。
然後是父親。
原本就酗酒的父親,在母親與人私奔後,喝得更加變本加厲,喝醉後就開始動手打她,而且專門撿別人看不到的部位。
當戒尺重重落到背部時,火燒一樣的疼痛就襲上全身,伴隨著父親絕望的哭吼,像午夜裏受傷的狼的悲鳴……
數不清多少次,安瀾帶著累累的傷痕獨自上學,痛到渾身直冒冷汗,卻依舊在同學中強裝笑靨,彷佛一切都沒有發生。
就這麼一直一直忍耐著,終于有一天,安瀾實在無法忍受,奮力掙扎著跑出了那個令她窒息的房間。
躲在陳舊公寓大樓的火警出口,無助地環抱著自己,在寒冷的空氣中縮成一團……
——又被你老爸打了?
拯救她的,是男孩伸出的溫暖的手掌。
他就是周慶祥,也是這幢大樓的住戶之一。同樣家庭破碎的他成天不學無術,跟著一幫小流氓成群結隊,四處打架生事。那天,他看到她,沒有多問,就握住她的手,把她帶到他的房間上藥。
就在那一刻,安瀾決定了,她要跟他在一起,無論天涯海角,她都要跟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