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所以對春綠打听來的這則豪門恩怨印象深刻,原因無他,僅僅是那個庶子的名听起來如故人。她特地讓春綠去探問,確定余棠騏的名字,正是關棠騏的棠騏,听說余棠騏年方十二,模樣卻如十歲不到的孩子般稚弱瘦小。
在余家這幾日,余鼎浩同其他幾個少年日日過來問好請安,閑聊時,她曾探問過余棠騏的事,氣氛頓時轉為凝重,幾名少年沉默不語,連向來話多的余鼎浩也不說話。
來到相差六百年的古代,她性子沉靜許多,更不愛勉強他人,見他們不語,索性轉了話題,問問杭州有什麼好吃好玩的,來余家數日,她不曾出門逛過,打算尋一曰到外頭走走逛逛,余鼎浩立刻自告奮勇,表示願意帶她出府走走,幾名少年也跟著起哄。
雷劈下來這日,她打發了幾個來問安的少年後,領著春綠夏荷往後院走,听說余孟仁的院落前,有一大片紅梅林,她想去梅林走走。
再者,來余家這段時日僅見過楊氏兩回,一回是初到余府頭一日晚膳,再一回是她在荷香亭喂魚,見楊氏不知因何事急步往後院去。她心想,來人家地盤這麼多日,也該對余家的當家主母表示一點善意。
她往紅梅林走,在曲折的回廊上遇到不少正在做事的僕婢,每個見到她皆有禮地福身道︰「夫人。」
這時廊上突然響起一陣急促奔跑聲,幾個身形較粗壯的僕婦手持粗棍追趕一名衣衫滿是補丁、亂發髒臉的瘦弱男孩。
緊追在後的僕婦們朝前頭狂跑的孩子怒喊,「站住!別跑!」
孩子恍若未聞一個勁兒地往前沖,眼看拐個彎就朝她這頭奔來了,男孩終究腳程不夠快,在轉彎處被僕婦們捉住,粗棍便一下一下落在男孩身上,男孩只用一手護住頭,一手拽緊了書,悶不吭聲地挨打,仿佛落在他身
上的粗棍沒帶來絲毫疼痛似的。
她急步往前,朝那幾個打得瘋狂了的僕婦喝斥,「住手!」
幾名動手的僕婦抬頭一看是她,住了手,領頭的僕婦慌慌地道︰「見過夫人。」
余下幾名僕婦也跟著道了聲,「夫人。」
「怎麼回事?幾個人動手打一個孩子!」她臉色不善,望著跌坐在地上,垂頭沒動的男孩,伸出手想拉他一把,才觸到他的手,他猛然朝後瑟縮,她見狀心頭一緊,猜想這興許就是她不曾見過的余棠騏。
十二歲了,看起來卻只有八九歲的模樣。
「這死孩子賊性不改,到書房偷了二老爺的書,被我們發現,二女乃女乃命我們捉住他,好好管教責罰。」僕婦低頭恭敬答。
「不過是一本書罷了。」她聲音冷然。
「夫人有所不知,這死孩子品性頑劣,欺瞞偷盜壞事做盡。」
「開口閉口死孩子的,他是你們二老爺的庶子,怎麼說也算是你們的主子,你們這樣說話,不怕污了二女乃女乃的名聲,讓旁人說她連幾名粗使奴僕都教不好?春綠,收了她們的粗棍!」
「是。」春綠應道,即刻上前收了粗棍。
「你們回去稟了二女乃女乃,就說孩子我帶走。」
「這……夫人,您可能不明白……」僕婦遲疑。
「不明白什麼?我知道這孩子叫余棠騏,是張姨娘的兒子,張姨娘害了二女乃女乃滑胎無法再有子嗣,是不?」
「是。」僕婦滿臉驚駭,這些年過去,那樁事再沒人敢明目張膽提起。
「我明白得夠多了,不明白的是你們,大人間的恩怨,干孩子何事?你們走吧。」
「可是……」
「反了嗎?我雖不住這兒,到底是個主子,我說話,有你們反駁的余地?」
她的臉罩上薄怒,端出架子,幾名僕婦見苗頭不對,趕緊低頭認錯,「奴婢知錯了,請夫人息怒。」
「知錯就好,還不走?」她低斥。
幾人慌忙欠身,轉身走人了。
她蹲下來,對始終低頭沉默的余棠騏,放軟聲音道︰「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回應。
「我扶你起來,可好?」
動也不動。
罷才他朝後一縮的模樣,讓她不敢貿然踫觸他,正愁著該怎麼說服他起身,就听見他肚子咕嚕咕嚕地響,她趕緊又開口道︰「我那兒有好吃的桂花糕,你要不要吃?」
提到吃的,男孩終于抬起頭來,兩人視線相接那剎那,她徹底呆住。
老天!必棠騏也穿越了嗎?
這孩子分明是小一號的關棠騏,神似的五官,只是人縮小了一號!
她狠狠被老天爺的無聲雷給劈昏頭了,楞了好一陣子,直到她听見男孩聲音微弱地問︰「你要送我桂花糕?」他眼神充滿防備,但顯然是餓極了,耐不住食物誘惑。
「嗯。你想吃嗎?我還有金棗糕、白飴糖、芝麻酥餅……」
余棠騏咽了咽口水,肚月復咕嚕咕嚕聲響更急了。
她裝作沒听見,心卻十分的疼,她知道這個極度相似關棠騏的孩子並不是關棠騏,他看她的眼神清澈卻陌生。他雖與關棠騏神似,卻無關棠騏意氣風發、自信從容的模樣,他神情滿是防備,甚至有些畏縮。
「我還可以讓人熱雞湯給你喝,好不好?你放心,我不是壞人,我是……」
「這世上,沒有一個壞人會承認自己是壞人。」男孩打斷她的話,著實令她一楞,「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大伯父的嫡妻,皇上親封的誥命夫人,府里上上下下稱你夫人。」
她訝異于他的早熟敏銳。
「好吧,其實我也不能保證我是好人,不過要給你東西吃是真的,我那里有很多好吃的東西,你要不要跟我走?」
「只是吃東西,我不會幫你做別的事。」他說,一臉倔強。
「我不會讓你做別的事。」她笑了,終究是個孩子。
她起身,伸手想拉他一把,他卻傲氣十足地說︰「我自己起來,用不著你幫。」沒一會兒他站起來,手仍緊緊揣著書。
「你手上拿的是什麼書?」
「不要你管!」他將書拿到身後,像在保護什麼珍寶。
「我沒有要管,只是好奇你在讀什麼書,我有不少藏書,或許有你喜歡的書。」
他跟在她旁邊走,沉默了許久,才說,「我在讀《太平寰宇記》卷五。」
「北宋樂史寫的《太平寰宇記》?」
「你知道?」他眼里有喜色掠過。
「知道,你要是喜歡看地理志,我在金陵城有《長安方輿勝覽》前四十三卷,這趟回來我帶了五卷在路上消磨時間,你想看嗎?」
「你願意借我?」他似乎不敢相信。
「願意。」
他們來到她住的院落,余孟武是余家嫡子,院落自然大又敞亮,正房外有個烹茶亭,據說余孟武少年時偏好茶道,讓人在院落造了烹茶亭,閑暇時最愛在亭子里品茗。
她讓春綠夏荷將糕點端到烹茶亭,並讓夏荷拿來兩卷書。
「你慢慢吃,一會兒吃完,再慢慢看。」
他望著石桌上的糕點,又望望她,默不作聲拿了塊芝麻酥餅,瞧了會兒手里的餅,嚇了咽口水,然後慢條斯
理輕輕咬下一口。
那畫面讓她的心酸酸澀澀的,她曉得他應該是許久沒能好好吃上一頓,以致于當許多好吃糕點擺在他眼前,一時間不敢相信是真的。
吃完一塊芝麻酥餅,他接著拿綠豆糕,她為他倒了水,交代春綠熱來一盅雞湯,他默默一塊接一塊吃,盡避餓,卻吃得十分斯文。
吃下十多塊糕點,他將春綠送來的雞湯喝完,然後端坐著,望著桌面剩不到一半的糕點,默默不語,似乎在想些什麼。
「在想什麼事?」她問。
他微愕,迎上她探究的視線,余家上下,誰關心過他在想什麼?他心防漸低,過半晌才低聲說道︰「我听到他們說你是來找繼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