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也偶爾听過,也真不敢相信這就是現實。」
「到頭來,我的一套價值觀就成了障礙。我一定要徹頭徹尾投入適應當地的生活模式、風土人情、宗教和食物。還握著日本那一套去批評,根本沒辦法生活下去。」
「健康也是個大問題吧?附近有沒有醫院甚麼的?」
「我住上的那條村落,就只有一個巫師。醫生一個月才來一次。」
協介說來沒有悲壯情緒,倒是輕描淡寫,語氣平靜。
「沒有其他日本人嗎?」
「偶爾會踫上一些商人,都不是住在那邊的。現在,無論是怎樣偏遠的角落,都總有他們的足跡。」
「真厲害。」
「我倒要質疑他們的辦事方式。」
「怎麼了?」
「有一天,他們突然要展開工程,就是在森林裏架起好幾座鐵塔。當然,是日本公司負責的。名義上是為各個村落提供電力。發電廠是重要的骨節眼,卻原來就沒法提供足夠的輸電量,到底還是沒有電力供應。」
「他們難道都不知道輸電量不足嗎?」
「就是沒道理不知道的,可就是先建好再說。到頭來,供電塔就成廠一座又一座的廢鐵。我看著這個光景,就覺得那些曰本商人,可褪就只是借供電的名義,純粹為了架起鐵塔。」
「為甚麼要這樣做呢?」
「就是說,日本提供國際援助,給發展中國家捐錢。那些商人就是窺準那筆錢呀!接受援助的國家就有那些日本商人的蹤影。甚麼搭橋、設立工廠、建造基本設施等等,都由他們承辦下來。他們就在那些援助金里動腦筋。架鐵塔只是一種手段罷了。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場,他們才不關心哩!才不管是甚麼樣的工作!總之攫了錢就好。」
我瞪圓了眼听得目定口呆。我從來不曾認真思索過日本商人做生意的手腕,也沒有知道的機會。
「是嗎?原來有那種事情……」
「我總覺得好羞恥。」
「嗯嗯。」
「真是受不了。」
「說得對。」
我就只有這種反應。只有听的份兒,然後感到驚訝,說一句「糟透了」也就完了,心里好不慚愧。我也只能夠乾巴巴的覺得憤怒,感到疑惑,但甚麼也做不了。
「也真不應該跟你發牢騷。」
「不……你的話倒是教我要好好思考自己的人生,我對現在這種懶慵慵的生活態度多少有點罪疚感。」
我老實說出感受,協介卻慢慢搖頭。
「不要這麼說。你有你的生活方式呀。」
協介泛起笑意,算是體貼我吧,就轉個話題,符合他這種年紀的話題。
「他們都怎麼樣了?」
「最近都沒有踫面了。剛畢業的那一年,大家偶爾都會踫頭的。」
「你跟時男到底走在一起吧?」
「呀!」
我有點尷尬,又覺得隱瞞反而不自然,於是點頭。
「是的。」
「我早知道了。你打從學生時代開始,就對時男一條心。對其他男生就是不屑一顧,也難怪要一口把我拒諸門外了。」
「不要這麼說。」
想起那個光景,我不禁垂下眼楮。
「好想跟時男見個面呀!那家伙,怎麼樣了?」
「很好哇,在一家商用電腦代理公司上班。我猜他也一定想跟你見面。要不要給你聯絡一下?」
「嗯,就靠你了。」
那一天,光憑一杯咖啡,我們就聊了兩個多小時。好想多听協介的各種體驗,他在另一種生活里得到的經驗。我就像翻閱一本歷險小說似的,緊張興奮。
回到家里,看見電話錄音機的燈一閃一閃的。按下按鈕,就傳來時男結結巴巴的聲音。
「是我,嗯,不知道怎麼說,總之,對不起。」
說完了。再听一遍,我笑了。
真氣人,拿他沒辦法。
念頭一轉,我就知道要讓時男贏了。他不認認真真跟我道歉,不肯體貼我的委屈,我就真的不想原諒他。可是,現在都無所謂廠,讓他好了。
苞協介見過面,心胸都開豁了。跟他這三年的生活比起來,這點煩惱如垃圾。
我馬上給時男掛個電話。
「是我。」
「嗯。」
他看來是等我的電話。鈴聲一響,就心里有數吧?
「我听過留言了。」
「呀呀。」
「就只有那幾句?」
他半晌不做聲,然後又是留話時的暖昧語調。
「我知道錯了。跟你撒謊說加班,其實跑到小夜子那家酒吧去,對不起。上一次,我是醉倒了,她才送我回家,沒別的,都是實話。」
「是嗎?」
「以後都不再去了。」
我突然覺得自己變得成熟了。
「再去也不要緊,就是別撒謊。要去就坦坦白白跟我說。」
「嗯,知道了,我會的。」
「那麼,這樁事情告一段落吧。為了這點小事生氣就太幼稚了,我也要反省。」
時男的聲音夾著一點訝異。
「怎麼突然這麼明白事理?」
「倒是嚇怕你了?」
「嗯,一點點吧。」
「今天呢,我跟一個稀客見面了。听他_席話,教我覺得自己的事情原來都是微不足道。」
「是誰?」
「你猜是誰?」
「別賣關子了!」
「是協介呀!」
「哦?協介?木村協介?」
早料到時男也會感到驚訝。
「那個家伙,回來了?」
「就是呀!住在新宿。他說想跟你見面。」
「我也是呀。他怎麼了?有沒有改變?」
「說起來哩,整個人好像月兌胎換骨似的。看著是骨瘦如柴,不過又神采飛揚。怎麼說呢,好像在那邊洗去一切俗世塵垢似的,一派仙人氣質。」
「是嗎?是這樣子嗎?畢竟三年了。」
「要見個面吧?」
「當然了。」
「甚麼時候?我說會跟他再聯絡的。」
「這樣子嘛,就是愈快愈好了。好吧!就這個星期六黃昏,新宿附近的居酒屋吧。」
可是,返回座位,就覺得氣氛異樣,變得沉重起來。
「協介你才不明白!」
野島的語調硬繃繃,時男馬上安撫他。
「你犯不著這麼生氣呀!協介也只不過是提出有這樣的事情罷了。」
「怎麼了?」
我跟鄰座的友人打听。
「剛才呢,他听列協介說,日本的商人只管浪費資源從中取利,野島就馬上光火了。」
我立刻想到是那番話,就是沒法提供電力的鐵塔那樁事情。
「你也知道,野島那家伙,就是在那些貿易公司打工呀。」
之後,就傳來野島的聲音。
「我不知道當義工是怎樣一回事,可是,協介到底對我們的工作又有多少理解?說穿了,那些當地人根本不願意工作。糧食沒有了,也不想靠自己一雙手去努力。我也去過那些所謂發展中國家好幾遍,四處都是懶骨頭,他們壓根兒不肯流流汗水,完全沒有勞動工作的觀念。」
「把自己一套價值觀硬套在人家身上,當然不得要領,不被接納。」
協介冷靜地回答,卻愈發撩起野島的一把火。
「他們就只曉得要錢!覺得人家援助是天經地義。你知道日本掏了多少錢給這些國家!這些都是我們納稅人的錢呀!我可是實實在在地向政府繳稅的!應該有資格發一下牢騷吧!」
時男打斷話柄。
「明白了,沒有人說不準發牢騷!你有你努力生活的方式。」
時男充當和事老,我看著就只覺得他一個勁兒地卑躬屈膝。其實沒有必要這麼做,反正大家討論,有話就盡避說出來好了。說起來,早陣子听時男說,野島給他介紹了一個客戶。他是為了這個吧?
野島粗暴地抓起月兌下來的短褸站起來。
「協介可真偉大哩!我只不過是個一身銅臭、資本主義的日本上班族罷了。不過,我對這份工作感到相當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