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起初,他就是他,沒有名字,沒有身份,卻在重傷高燒病痛纏身時,仍然那般意志堅忍,百折不撓,不管藥有多苦,傷口有多疼,他望著她的眼神永遠如月華般皎潔澄澈,帶著一抹清淺撫慰的微笑
小春姑娘,我不痛,你別難過。
藥不苦,真的,我好多了,你也別太擔心了。
生死由命,只要心安便好,你莫在意。
「其實,如果不是為了孩子,我不會來。」她苦澀一笑,低喃道。
雖只和他短短相知相守三個月,但她也知足了,只是在知道懷了他的孩子之後,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寶寶淪落到和自己同樣的下場,做一個父不詳的私生兒,自懂事起除了娘親,從未見過親爹一面
「迎春姑娘?迎春姑娘?」
夏迎春回過神來,蒼白嬌容上脆弱一閃而逝,隨即強自展顏嫣然一笑。「總而言之,當初就是瞎打誤撞,讓他這一朵鮮花不小心插到了我這坨牛糞上了,如今生米煮成熟飯,誰也賴不掉誰了。」
小箋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好半天才擠出了一句︰「婢子還是希望姑娘和相爺圓滿的。」
「承小箋吉言。」夏迎春揮去心頭的悵然,再度拿出打死不退的精神,刻意哈哈大笑道︰「要是我真能心想事成,等你出嫁時,我就包個大大的紅封包給你添妝!」
小箋臉紅了,扭扭捏捏道︰「婢子還早。」
「還早?元子昨兒不是偷偷塞了柄定情簪子給你,當我沒瞧見呢?」她笑得好不曖昧。
小箋羞得一跺腳,跑了。
「喲,寶寶你瞧,小箋姊姊還害臊咧!」夏迎春模著回肚子笑得前俯後仰。
可笑著笑著,突然又覺一陣悲從中來。
「寶寶,那我們呢?」
她自懷里掏出了個物事,看著上頭的繡線紋,眼眶一熱,低聲道︰「還得等多久,你爹爹才會想起我們?」
那是一方洗得有些褪色的大帕,上好絲綢所做,邊緣一角用銀線繡了個小小的「文」字。
如果他記得她,這條帕子便是能見證他們之間情緣的信物。
如果他還是記不起她,那麼就算這條帕子繡上了個「文」字,也依然不足為憑,無法取信于任何人。
「守諾,我會一直等你,一直等你記起來的那天」她眸底淚霧剛現,又硬生生眨了回去,堅定道「在這之前,誰都別想趕走我,就是你也不行。」
第4章(2)
早朝之後,文無瑕衛進上書房幫清皇處理政務國事,而後回到政事堂,接見了一批待分發至各州縣的官員。
如此這般忙到了過晌午,他端起茶碗喝了口香片潤潤喉,忽地想起了一事。
「阿紹。」他看一旁精明干練的青年隨從一眼。「還是沒找著前次江南隨行的相關人等?」
「回相爺,屬下已查明,當時八名護衛皆于四個月前被借調到了漠北狄親王府,一名官員因丁憂返鄉回南藩了。」房紹微躬身恭敬稟道,「屬下本是一路跟著您的,可後來相爺命屬下百里加急回京覆命,所以當中有一段時日不曾隨待」
「也就是說,十天半個月內是尋不出人問問當時究竟的。」文無瑕微感困擾地揉了揉眉心。
漠北路途須走上半年,南藩也差不了多少,就算快馬加鞭命人傳令相詢,這麼一來一往,最快得到回音也還要四、五個月,若是飛鴿傳書那丁憂返鄉的官員不知居于南藩何處,找也不易,而漳北狄親王秦懷月偏又是個亦正亦邪、霸道古怪的脾性,上回返京偶在宮宴上一會,因他拒絕與之拼酒,便憤然砸了杯,指著他鼻子大罵「老子平生最痛恨滿口之乎者也軟趴趴的酸書生,沒想到你他娘的也是一個!」
王爺若是接到他放飛而去的鴿子,應該回直接烤了吃掉。
「唉。」想到這里,文無疆頭更痛了。
「相爺,何不找範總教頭幫個忙,由御林軍重挑選幾名精英,分頭行事相詢?」房紹提議。
文無瑕搖搖頭,臉龐泛起一抹紅。「不,不用了,此事還是暗訪為好,派相府里的護衛趕路前去問問也就罷了。」
「是。」
「等等。」他又喚住房紹,「這事別讓皇上知道。」
「屬下朋自。」房紹對于當今聖上那唯恐天下不亂的本事,也是知之甚詳的。
兩年前就連皇城禁衛軍總教頭範雷霆,都曾因皇上的緣故,被迫經歷了一道「啞巴吃黃蓮」的苦痛。唉,但凡是個男人,在心上人面前被誤認為和皇帝有斷袖之情,都難免要深深苦痛一番的。
「還有,」文無瑕頓了頓,不知怎的,俊雅如白玉的臉龐更紅了。「你呃,听說你家娘子也是有身孕的?」
「蒙相爺垂問,拙荊有孕八個月了。」一提到自家嬌妻,房紹笑得有些傻氣。「大夫說肚皮尖尖,這胎應該是個小子。」
「一切安穩,那便好,很好。」他也笑了。
「謝謝相爺關心,能遇上您這麼好的主子,屬下夫妻都是有福氣之人。」房紹真心道。
「本相也沒做什麼。」文無瑕笑了笑,又清清喉嚨才道︰「嗯,呃就是不知道孕婦平素都喜歡吃些什麼?是不是有些什忌諱?還有身邊的人都該注意些什麼?」
房紹的表情有些古怪,「相爺」
「本相也只是隨口那麼一問,」他略慌地擺了擺手。沒有旁的心思,也不重要,你別往心里去。」
「是。」房紹眨了眨眼,思緒卻自動飄到了相府里的那位「夫人」去。
難道是……莫非是也許有可能哎呀呀呀,真是爆炸性大軼聞哪!
「收起你那齷齪心思。」他眸底羞澀倏去,目光變得冷冽。
房紹打了個哆嗦,忙縮了縮腦袋。「屬下不敢、不敢。」
「嗯。」文無瑕伸手取餅一本奏折,淡淡道︰「下去吧。」
「是、是。」
就在房紹模著寒毛直豎的後頸,正要跨過政事堂的門檻時,背後那清亮溫雅嗓音再度響起
「錄……份孕婦須知,明日擱我案上。」
「是。」房紹低下頭,拳頭緊抵在嘴邊,肩頭可疑地微微聳動了起來。
花牆柳蔭下,傳來鶯聲喔喔。
「什麼?寵妾滅妻?」
「可憐我表姐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瘦得不成人形,現下就只差領一紙休書了。」
「唉,生做女人就是苦,遇人不淑也只能認命。」
在丫鬟們最後做總結的一片唉聲嘆氣中,一個甜脆脆的嗓音飛揚而起,極度不悅
「我說你們爭氣點行不行?女人又怎麼著?」
丫鬟們睜大了眼楮,齊齊望向那被包圍在正中央,原本翹著二郎腿喝茶、听東家長西家短,卻越听越火大的有孕嬌美小熬人。
「那夫家確實太欺負人,可他們硬是佔了條理兒,說我表姐嫁入他家三年,肚皮都沒消息」丫鬟小史吶吶道。
「嗤!」夏迎春打從鼻孔嗤笑了出來,蓮花指輕拈茶蓋,撥了撥碗上的茶葉。「誰說生不出孩子就一定是女人的問題?田地好也要種子強,都播了還長不出娃,怪誰啊?」
丫鬟們都是未出嫁的姑娘家,不禁羞紅了臉。
「迎春姑娘」
「真真臊死人了」
「人家听不懂啦」
「一個個都別躲,現在不多學著點兒,到時候進了洞房兩眼一模黑,教你們哭都沒地方找去。」夏迎春嬌媚媚地睨了她們一眼,流露出幾分昔日怡紅院老鴇的氣派。
「迎春姑娘」幾個丫鬟听得雙頰發燙,一時窘得連手腳都不知高怎麼放了。
「罷了罷了,等你們出嫁前夕再來找我學吧。」她只得揮揮手,先行放她們一馬。
丫鬟們唯唯諾諾地應了,既是掩不住的滿臉靦腆,又是掩不住的暗暗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