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自己好一點吧,小表。連你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的話,還指望別的什麼人?何況你本來已經做得很好了。」
「騙我!」
「我沒騙你。」宮四有點佩服自己了,這麼白痴的對白他居然能說得很順口。
「你不知道……你怎麼會知道,不是我,二哥他們怎麼會一輩子窩在這個小鎮里,他們本來都是那麼杰出的人,可是我毀了所有人的前途——這種很不想很不希望但沒辦法彌補的錯誤!」快哭出來的樣子,是他刻進骨子里的無可奈何的悲哀,「怎麼原諒?要拿什麼原諒?」從頭至尾的錯,要——怎麼原諒?
「以你保護他們的實際行動啊,不然怎樣?」這種理由實在是沒什麼說服力,宮四自己知道,卻也沒辦法。他不能融進別人的傷痛中,就也找不出什麼強有力的說辭。想想覺得還是轉移話題,「除了愧疚,你是不是很喜歡你那些哥哥?」
遲疑了一會兒,掌心有羽翼般的東西扇了一下,柔軟得讓宮四怔忡了一下,心里竟似也跟著一柔。是小表的睫毛嗎?沒注意過,很長呢。
「你知道?」
「沒有感情的話,哪里來這麼強烈的愧疚?而且在路上,那是貨真價實的以命相護啊——也可以算做送死吧。」
「是呀,」依然是縴縴細細的聲音,「但是我從小崇拜到大的哥哥們,卻也是從小就希望我死掉呢。我記得——是六哥吧,在我五歲的時候就開始往我床上放赤煉蛇了。」
第五章崩裂(2)
糟糕,越來越不對勁了。真頭痛,要是大哥在就好了,騙小孩子這種事他最在行了。對了,正好可以乘小表神志不怎麼清楚的時候問點內幕嘛!謗本沒有「乘人之危」這個概念的宮四小心掩起笑容,「那你後來是怎麼會去孤鶩門的?認識我大哥——就是縱月又是怎麼回事?」
「縱月最好了,我所有的哥哥都不肯對我笑,只有他肯,他主動對我笑,那麼好。我看見他笑就不怕也不想死了,可是後來他卻死了,我在亂墳崗守了一天一夜,他還是冰冷冰冷的,連他都死了……這個世上,這個世上還有誰是不可以死的?」還有,誰是不可以殺的?!
這個,也不能算完全的答非所問吧。宮四暗忖,起碼他知道了兩點︰第一,小表那天看見大哥嚇成那樣是以為他死了;第二,大哥以前果然在孤鶩門待過。
「咦,你不會就因為大哥對你笑過,從此就對他死心塌地吧?」
「嗯。」
「天!」宮四收回手改掩住自己的眼,一時間真的不忍再面對面前的少年。這麼簡單就被收買,看上去那樣驕傲不可一世的人骨子里卻卑微到可悲的程度,別人一點點無心的好就記到老死。他不知道宮無策是怎樣的人,不知道他心中很重要的笑容對那個人是多麼廉價的東西,永遠和善可掬的策公子對著一只狗如果覺得有算計的空間也照樣可以笑得很讓狗心動的。
但是,就是這樣的東西卻是他最最珍貴的寶,二十年的漫長歲月中,大概所惟一得到的善意就是這個施與者已根本不知忘到哪里去的笑容吧?要被怎麼樣的傷害後,才會變得這麼……可憐?
所有人都不肯對他笑——是到了這一刻才知道這句話承載的不是傷痛,而是絕望,滅絕的希望。宮四勾唇——而他,這種荒唐得想大笑卻又完全笑不出來的感覺,是不是就叫做心酸?
他捂著眼的手沒放下來,一時失去了再問什麼的興致。
思緒翻轉,不過一天而已,已經覺得來分柳山莊的決定不如想象的英明了。避世桃源的假象下波詭莫測,平凡小鎮上的普通莊戶——大概是在這種不起眼背景的襯托下吧,總覺得柳家幾兄弟實在是杰出得扎眼了點,那種品貌態度無論如何跟「平凡」搭不上邊。而且,他的到來似乎改變了某些事情,不知道具體是什麼,但是,一定有什麼被改變了,本來不該是這個樣子,雖然他也不知道該是什麼樣子。
在拂心齋正處多事之秋的時候來這一趟渾水委實不智呢,大哥去了那個要命的地方誰也不知幾時回來。時間一長,拂心齋內虛的狀況若是泄露出去,二十八分行的主事們等這機會大約等得眼都穿了,屆時那一盤亂局才是夠瞧。
于情于理都不該留下的……他究竟是為了什麼而來呢?「傳說」之言不過是搪塞小表的借口,如何搪塞得過他自己?山雨欲來風滿樓,他不回去部署不分輕重徒自和個小表牽扯,所為何來?
所為何來呢?
仿效剛剛拒靈的舉動,眼楮在掌心里眨了一眨——眼睫刷過手心,沒有感覺。果然呢,剛剛那一瞬間逼入他心底的柔軟只是錯覺吧,他怎麼還會有這種東西?
有點可笑,曾經毫不猶豫舍棄不知在哪個角落發霉的東西,現在卻又反悔想找回來。這樣沒有喜怒哀樂的日子,是不會再有什麼事情能讓他悲傷難過,卻也同時,沒有什麼事情能讓他真心喜悅。
放下手,第一次完全睜開的鳳眼,找不到焦距——
心口的涼意忽然消失,宮四定楮,看到對面少年滿面通紅很失措地盯著自己的那只手,翻過來掉過去,舉起又放下,似乎是根本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的樣子。
手足無措——腦子里直覺立即就反應出了這樣的詞語,從沒想到可以看見如此生動的注解,想掩唇已來不及,一發不可收拾地癱倒在椅子里。
「很好笑是不是?笑吧笑吧!」笑到七竅流血最好!再怎麼詛咒也化解不了心頭的郁悶,拒靈申吟著閉上眼,這回他真的面子里子全丟盡了!神經兮兮的,怎麼會在這個根本不熟的人面前失態至此?這樣以後他要怎麼板得起臉對他?
「不是,呵呵是很……呵呵——可愛啊……」
「可愛?」因為陌生重復了一遍才意識到是什麼意思,拒靈繼之譏諷地挑眉,「在我頂著這道傷疤的時候?在你知道我有多讓人避之惟恐不及之後?可愛?你以為我笨到連贊美和諷刺都听不出來嗎?」
「你本來就很笨。」半點面子不給他留的青年笑癱在椅子里,放在別人身上自然是絲毫沒有形象的舉動,由他做來卻偏偏有一種囂張得很「理所當然」的感覺,眉眼愈加灼然起來,「而且笨到善良的地步。」
如果說前一個詞只是讓拒靈覺得有點不敢置信,那麼這個評語就只能讓他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麼毛病,「你吃錯藥了?」善良?這個人居然說他善良!不是不知道他的身份,不是沒嘗過他的手段,不是沒見識過他連同門也下得了手的凶殘,既然說這樣的他善良,那地獄里就不該有人了!
「我猜,」宮四一指點住他的額頭,「以往你每次殺完人後肯定會有三天睡不著覺吧?」
「是五天……」呆呆地答完後拒靈才火燒一樣跳起來,「你你你——怎麼知道?!」
「說了是猜的呀。」不過沒想到這麼神準就是了。宮四也有點驚訝地坐直身,他真的只是隨便說說而已。
「你騙鬼去吧!說,是誰告訴你的?」拒靈臉色陰晴不定,不知道他還會抱著枕頭縮在被窩里發抖的事是不是也泄露出去了?
「我說真的,你想想這種事我能問誰?除了你自己應該根本沒第二個人知道吧?」
也對!他發抖的時候旁邊當然不容人觀看。想想還是不甘心地傾身上前揪住他的衣襟,「說,你還知道什麼,通通都給我說出來,有一絲隱瞞我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