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驅車回周頌的豪華寬敞住處時,鹿鳴還在搜腸刮肚找出如何說服他把車子轉向商旅的種種說法。
他的住處雖然沒有她賣掉的那間套房一樣,充滿了他們倆過去纏綿親密交頸而臥甚至聊天斗嘴笑鬧的回憶,但少數去過的幾次,她畢竟也在里面和他做過了些羞羞的事。
如今物是人非,重新再回到他的酒店式華居里,盡避只是借宿一夜,她也覺得自己可能很難從頭到尾都保持平常心。
這時候就忍不住暗自抱怨起自己干嘛吃撐了,告訴他想回台北一趟?為什麼不干脆晚上從他眼皮子底下偷溜去搭夜班巴士回台北?
鹿鳴以前最看不慣女人愛搞糾結扭捏,顯得特別矯情的行徑,但沒想到她自己也犯了同樣的毛病。
荒原路華駛進了大樓的地下停車場,她看著他停車熄火,牙一咬,豁出去瀟灑地昂起頭——住就住!反正以前又不是沒住餅,他都能死賴在她家不走了,她只是待一晚也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滔天大罪,干嘛這樣跟自己過不去?
周頌替她拎起行李袋,發現身邊的小女人一臉誓死而歸的壯烈模樣下了車,和他步進電梯,他忍不住「噗」地笑了。
她狐疑地回頭。「干嘛?」
「沒事。」他忙吞下笑意,殷勤地道︰「等一下行李放好,我帶你先去吃午餐吧?早上出門太趕,你也沒吃什麼,現在應該餓了吧?」
「你去吃吧,或是要回你公司忙,我自己可以的。」鹿鳴看了腕際的電子表,情緒有些低落。「等一下……我要先去一個地方。」
「我陪你。」他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暖暖的掌心緊緊包裹著她有些發涼的指尖。
她抽回手,搖頭道︰「謝謝,不用了。」
他想再說點什麼,最終還是模模她的頭。「好。」
鹿鳴心里不是不受震動和感動的,因為他越來越懂得理解她,盡避不贊同,卻還是能尊重她的想法和行事。
以前他們是熱烈的愛人,卻從未試著當過朋友。
听說一對有情人要能走得長久,熾熱的愛苗要能燃燒成漫天野火,但最重要的是有著能細水長流的共同語言和聊也聊不完的話……
她有些想出神了。
內湖unlimited極限運動公司。
不務正業了大半年終于回到公司坐鎮的老板,那一百九十幾公分健碩性感的身材和英俊粗獷的臉龐一出現在公司大門口,瞬間激起了一陣痴迷粉紅心泡泡亂飛的旋風。
不只公司的大大小小已婚未婚女性員工的傾慕眼神,就連恰巧在這個時段來運動的會員們也看得眼楮都直了,拿出手機捕捉這傳說中的頌少身影。
一時間,各人的臉書和IG到處被周頌的剽悍挺拔照片猛烈洗版……
號外號外!本日大驚喜,捕捉到野生頌少一只!
原來頌少真有其人,哥不只是江湖的傳說啊……
那一夜,我和頌少那些不為人知的二三事……
一見頌少誤終生,終于明白了這句話的涵義。
你們這些小妖精都給我住手!放下頌少,讓我來!
阿瑟則是拎了一疊厚厚的報表,毫不客氣地放在老板的桌上。
「老板,自己的報表自己看好嗎?」阿瑟抱臂,哼哼道︰「就你要追女朋友,我不用嗎?」
「都這麼久了還沒搞定人家?」一想到寶貝兒現在正在自家窩里,周頌就有滿滿說不出的驕傲和歡快,一臉欠扁地挑眉似笑非笑道︰「嘖嘖嘖,你這樣不行啊,說來你跟阿定倒是同病相憐,我听說他最近也在對一個失婚女子發動猛烈攻擊,但炮火雖然強,可惜對方城牆太厚,到現在連個磚角都沒打下來,阿定這是功力退步了吧?還有你,被睡完了還不被認賬,心情很悶吧?」
阿瑟臉色都黑了,不過下一刻反怒為笑,懶洋洋地道︰「你厲害,鹿小姐答應你的求婚了嗎?」
來啊,來互相傷害啊!
阿瑟這一刀捅得又快又準,周頌想起臨出門前寶貝兒堅持明天一早就回花蓮,連多逗留一天也不願,好像對台北真的再無半點留戀了,得意洋洋的笑容瞬間消失無蹤,表情像吞了一車山苦瓜一樣。
「還要不要談公事了?」周大老板惱羞成怒,「唰」地打開報表。
「終于能好好談公事了,感謝上帝!」阿瑟優雅地在額際胸前畫了個十字。
就在周頌在unlimited極限運動公司「兄弟鬩牆」的時候,鹿鳴裹著羽絨外套,穿著厚牛仔褲和絨毛短靴,背著背包出了大樓,走到最近的公車站牌,心情復雜矛盾地看著一班又一班駛過的公交車,最後還是挑選了某某路線的公交車上去。
她不知道有輛黑色德國休旅車,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跟著自己。
鮑交車搖搖晃晃到了新北市某郊區,鹿鳴按鈴下了車,看著記憶中幾乎沒有改變過的老舊住宅區和山徑窄路。
她記得,山腳下這邊有間雜貨店,表兄弟姊妹們都會在這里買零食、棒冰吃,她卻只有遠遠站在一旁偷偷吞口水的份兒。
這一片老舊住宅區里大部分都是自祖輩就在此落地生根的家族,左鄰右舍都認識居多,所以大家都知道鹿鳴這個小拖油瓶的事。
舅媽常常打罵她,熱心的鄰居也曾勸過,但是舅媽對外的說法都是她不受教,忤逆長輩還老愛撒謊,甚至會偷家里的錢,並且屢教不改。
于是漸漸的,鄰居們看她的目光也變了,帶著淡淡的厭惡和提防,並且還會警告家里的小孩不要跟鹿鳴這個壞孩子玩,免得跟著學壞了。
外婆總是抱著她哭,總是心疼她,但過後叫她要乖,不要惹舅媽生氣。
小小的鹿鳴會在深夜摟著陳舊的棉被,縮在「客房」的床腳,淚汪汪地問姬搖阿姨︰「阿姨,我是不是還不夠乖?不夠听話?所以舅媽才會打我?討厭我?」
姬搖阿姨神情冷漠卻堅決地告訴她︰「世人心有五毒,是為貪、嗔、痴、慢、疑,長者不慈,未能憐幼,又如何是你之過?」
「……」听嘸?
發現小鹿鳴一臉茫然,姬搖阿姨眉頭皺了皺,強忍一絲不耐,終于還是改為直白的大白話道︰「你舅母不是好人,你只管拿她的話當……放屁,自個兒快些長大,走出這里,就不用再淪為魚肉……就是不會再被打罵欺負了。」
小鹿鳴恍然大悟,喔喔連連點頭一秒懂秒懂。
雖然回憶太不堪,卻也勾起了許許多多幽微的懷念和溫暖,這一些,都是因為有姬搖阿姨。
鹿鳴眼眶不自禁濕了,嘴角微笑卻揚起得更深。
——昨日,因姬搖阿姨無情傷人的話而緊緊揪住的心結,也漸漸軟化消融淡去了。
是啊,真正的親人,並不是嘴巴說是或不是就可以代表的,舅舅是她的親舅舅,卻放任舅媽和表兄弟姊妹欺負她,外婆是她的親外婆,不是不心疼她,可是在外婆眼里,她這個外孫女再親,也比不過自己的親兒內孫。
姬搖阿姨口口聲聲說只是想利用她,只因為她是大王的唯一血脈,守著她就能再有見到大王的一日……
可是鹿鳴只知道,這二十年來如果不是姬搖阿姨,她就算能健全長大,也可能會偏激孤僻到墮落走歪路,甚至最後自我毀滅。
人要學壞,隨便都能找到借口。
……什麼我爸媽都不了解我,我老師看不起我,我同學只會找我麻煩等等等。
自我放棄是最容易最輕松的,可人一旦一路淪落,才會成為這個世界誰都可以踐踏的腳底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