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因為姬搖阿姨,她沒有被那樣的原生家庭打垮,反而長成了一個比她希望的還要更好、更勇敢更獨立的鹿鳴。
不遠處,一個身形粗壯穿著俗艷花花上衣和黑色瓖水鑽緊身褲,脖子戴著金項鏈,手上套著假紅寶金戒指的中年婦人提著一大袋沉重菜,氣咻咻地扭著發福的寬臀搖搖晃晃地往上走。
鹿鳴雙手面佇立,冷冷地看著她。
十年來,她的「好」舅媽可老了很多……
也許是日子過得沒有她預想渴望的那樣舒心富足,眉宇間的暴戾刁蠻之色更濃重,渾身上下都充斥著種窮酸卻要裝氣派的違和感。
這樣的人,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也干不了什麼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壞事,但慣于欺善怕惡,不介意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也不吝于佔便宜、討好處。
疥癬之患,弄不死人,但也夠惡心人了。
十年前,舅媽是她的惡夢,但時至今日,她站在這里看著對方,卻發現原來自己記憶中巨大、凶狠、尖酸刻薄的厲害大人,現在再看,也不過就是個上了年紀,心思狹窄,並且被社會底層生活壓得有些人格扭曲的歐巴桑。
「原來,她老了,而我長大了。」鹿鳴看著朝上坡老舊住宅區方向走的舅媽,不知不覺長長舒出了一口氣,喃喃。
——我不再怕她,她也再不能傷害到我。
鹿鳴眼角有些發熱,淺淺上揚的嘴角有著掩不住的松快釋然。
她就這樣插著口袋,背著包包,慢慢地也往老小區走去。
這老舊小區一向有點冷清,年輕人多半因為工作就近的原因搬進台北市,所以留在這老山城的大多是老人小孩,現在大冬天的,老人家也躲在屋內看電視避寒居多,不像她小時候印象的那樣,夏天的午後會有老先生老太太在樹下乘涼聊八卦。
遠遠在前頭的中年婦女沒有發現她默默地跟在後頭,正如鹿鳴也沒有察覺自己身後有保鏢暗中保護。
舅媽進去了兩層樓的窄小老式公寓內,這是山城小鎮上的特色,幾十年下來用石頭和磚塊混凝土混造而成,因為地域的關系,夏天涼爽,冬天則是冷得要命,寒風好像會從石頭和磚塊堆疊的縫隙中吹進屋內,也冷冰冰地鑽進人的骨頭縫里。
老公寓旁邊是增建的一間廚房,屋檐很矮,里頭長年幽暗,有著摻雜著廚余和濕氣混合而出,好似怎麼刷洗也刷洗不掉的陳腐味道。
她為什麼會知道?
因為小時候的鹿鳴就是被舅媽一邊巴頭,一邊逼她要把廚房地板刷洗干淨。
堆積了幾十年的油膩,又豈是一個國小一年級的小朋友一天之內清除得完的?
鹿鳴遠遠站在對面一棵龍眼樹下,看著老廚房,神情恍惚,若有所思……
這一瞬,好似她也是一只鬼,正飄飄蕩蕩回到了前世生活過的地方,看著這里一切熟悉又陌生的景物。
就在這時,公寓大門被推開了,有個彎腰駝背、白發蒼蒼的老太太瑟縮著走了出來,手里抱著一盆沾滿菜渣油污的待洗碗盤,慢慢蹭進了廚房內。
她心一緊,幾乎沖動地月兌口喚道——外婆!
一個小男孩穿得圓滾滾地從大門追出來,滿口嚷嚷︰「阿袓,我要吃巧克力!阿祖帶我去買巧克力!我要吃我要吃!」
老太太忙著從廚房出來,滿手濕答答也來不及擦,笑得臉上的皺紋都疊成折子了,摟住直蹦的小男孩。「好好好,乖阿孫耶,阿祖帶你去買蛤!」
「現在買!」
「好好,阿祖拿錢,現在就去買。」
老太太被小曾孫鬧騰,滿臉都是縱容和寵溺與滿足……
鹿鳴眼淚不自覺滾落了下來,拳頭握得死緊,最終還是沒有叫人,也沒有進去。
她默默地轉身,背瞬間微微駝了下來,有些沉重,有些舉步維艱,但她還是一步一步離開了。
——這樣也好,對吧?
那才是外婆真正的小孫子,他們才是一家人。
她不再去打擾外婆,也無須去求得誰來給她公平,抑或是誰得到她的寬諒,更無須出那一口憋了多年的惡氣。
往後,便各自安好,苦樂自負吧。
第14章(2)
冷冷的山風刮涼了她臉上的淚痕,她疲憊地揉了揉臉,卻突然撞上了某個溫暖強硬的東西,那氣息熟悉得令鹿鳴猛然抬頭,頓時呆住!
斑大健碩的周頌溫柔地看著她,抬手將愕然的她一帶,牢牢摟進了寬闊有力的胸膛前,並用長大衣裹住了她。
她心神激蕩著,努力想冷靜鎮定,最終還是抵不過這一刻來自眼前這個男人的,滿滿力量強大保護感的誘惑,她閉上了眼,額頭靠在他胸口,允許自己有短暫的軟弱時分。
「你怎麼會在這里?」
周頌沒有回答,只是環著懷里女人單薄的肩,俯首輕吻她的頭頂,柔聲道︰「我來接你回家。」
鹿鳴僵住……鼻頭一酸。
可親已經沒有家了。
不,不對,她有家,花蓮那間小小的民宿就是她的家,是她的,誰都不能再趕走她。
精神一振,退出了他的懷抱,「謝謝你。不過你不用送我回花蓮,你載我到台北車站就好,我搭普悠瑪回——你干嘛?」
周頌一臉風中凌亂,幾秒後才勉強壓抑下想按住她肩頭猛搖大喊「你這個殘忍的小東西,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的沖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吐出去,再吸了一口氣……
「你行李都在我家,想跑去哪?」他隱隱咬牙切齒。「說好了你在哪我就在哪,今天晚上我住鮑司,你住家里,已經是我最大能容忍的範圍,其他的,我不接受!」
鹿鳴本來想再說點什麼,但看他氣得眉心亂跳,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還是模模鼻子,識相地不要再火上澆油了。
萬一惹得他炸毛,要靠蠻力壓制她也是輕輕松松動一根手指頭就能辦到的事,況且……她不得不承認,現在他突然的出現在面前,她還是情不自禁有一丟丟感動得亂七八糟……咳,就真的只有一丟丟而已。
「好吧,」她清清喉嚨。「我們回去吧——回你家。」
周頌總算轉怒為喜,咧嘴笑了,看起來有點傻萌傻萌的,他攬著她的肩頭走向停在雜貨店門邊的悍馬車。
「新車?」她上了車以後,忍不住挑眉。
「嗯,新玩具。」他笑著,伸出手揉亂了她的頭發,惹來鹿鳴一陣毫不留情的瘋狂貓掌式啪啪啪。「哈哈哈哈……哎喲,好好好,我不亂模了,你小心自己手痛。」
「皮糙肉厚的,也不知道是吃什麼長大的?」她恨恨嘀咕。
「下次生氣你不用動手,我自己打我自己。」他深邃性感的黑眸里笑意閃閃。
她心髒忽然又漏跳了一拍,趕緊別過頭去看車窗外,一怔——要下雨了。
悍馬車發動,一個大大回轉就往山下方向駛去,她忍不住眼巴巴地攀著車窗,回頭看向一手拿著雨傘,一手牽著小男孩的外婆,慢慢朝近而來,走進了雜貨店……
「外婆,再見。」面頭靠在冰涼的車窗上,神情悲喜復雜難言。
周頌靜靜地開著車,眸光透著深深的憐惜。
「那是你外婆?」
「你調查我?」她迅速回頭,目光疏冷戒備。
恐怕不只調查,還有跟蹤……否則他怎麼會這麼恰巧地出現在這里?
「對不起,但是我不後悔。」他低聲道,「如果不這樣,我根本沒有機會知道你過去都經歷了些什麼……也就不知道,原來,你以前過得那麼苦。」
「我已經長大了。」她緊繃僵硬的神經稍稍松弛了一些,但臉色還是算不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