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她把他趕跑了,就是這樣。
「你、你怎麼還來?你來干什麼!」
姜回雪一向受大伙兒所稱贊的溫柔脾性,在見到那精實魁梧的男人身影又一次出現在大雜院,而且還在她的小灶房里活動,登時驚到柳眉倒豎、聲嗓拔高,哪里還見尋常時候的溫潤神氣。
可也怪不得她。
「撈月節」那一夜,她練氣固守本元練得實是辛苦,比平常更花好幾倍力氣才進入狀況,完全的事倍功半,直到薄藍清光透進窗紙灑落地,她才松懈下來,勉強睡了小半個時辰。
粥攤生意歇了一天,沒開張。
之前她姊妹倆受喬婆婆所邀,「撈月節」已敲定同去乘舟夜游邀月湖,姜回雪就打定主意隔日不做營生,要好好歇息一日。
所以她不用凌晨就爬起來熬粥,自然不用去想那男人會不會出現。
然後又過一日,日子恢復尋常步調兒,天未亮她已在小灶房里忙碌,但忙碌歸忙碌,都是干得十分熟練的活兒,閉著眼也能辦得妥妥貼貼,然……很糟糕的是,明明說了難听的話要那男人別再來等粥喝粥,她卻克制不住頻頻回望小灶房外,總覺得時不時回眸一瞥,那人就會驀然出現、佇足在那兒沉靜望她一般。
她又一次有所體悟,那男人原來也是蠱、也是毒,一旦遇上便是入血侵骨的糾纏……不,不僅僅如此,是蠱毒入了心、入了神魂,若要剝除滅盡,只能把自己的命舍了才能求一個徹底清靜。
結果,他沒來。
她貪黑起早把粥熬好,備妥所有器具,開門做生意,一大鍋的「五白粥」賣到見底,從頭到尾都不見他出現。
姜回雪說不出內心滋味,像安下心吁出一口氣,又覺心頭有些空蕩蕩。
但她知道,這樣才是好的,他突如其來的表白和求娶太令她驚惶,若還以往那樣時時相見,她肯定更難把持。
豈料心頭稍定,無情無緒地收拾粥攤,默兒在前頭幫忙擦桌擦椅,她則將一桶子需清洗的空碗提回後頭居處,一踏進小灶房,乍見那男人杵在那兒,手中木桶險些摔落地。
听見那嚇得不輕的驚問,孟雲崢慢條斯理放下一小捆劈好的柴薪,這才轉身。
他上身穿著粗布短褐,大襟窄袖,腰間綁汗巾,底下套著一條黑褲,兩只褲腳還各自往上卷起一小截,未穿襪,大腳丫子直接踩在黑鞋里。
姜回雪見他這一身便于勞動的穿著,再瞅了眼被整齊堆棧在角落的柴薪,頭不禁有些昏。「你到底來干什麼!」她不想氣急敗壞,但沒法子,好想哭。
任她把心牆築得再高,把念想狠狠壓進深處,以為多少能安然了,可他一出現,連句話都還沒說,她已覺之前所做的、努力想說服自己的,全部是在白費力氣。
面對她不甚友善的態度,孟雲崢仿佛無感,僅淡淡道︰「喬婆婆和幾位老嬸子、老大娘的家里,大塊木柴堆著沒人劈,我過來劈劈,劈柴劈得頗順手,一時停不了,就連你家堆的也一起劈好送回來。」
他這是什麼古怪理由?
姜回雪瞠眸結舌好一會兒,想起前晚與他在邀月湖上的事,腦中更亂,記起那晚對他說的那些不好听的話,心里又悶又痛……他那時明明惱火極了,現下卻一臉雲淡風輕,要她怎麼辦?她還能怎麼辦?
「我肚子餓了。」他很突然地說。
她秀眉一揚,朱唇微動又很快抿住,硬把溜至嘴邊的話吞回去。
「不知還有沒有剩余的粥可賣我?」他繼續很突然地問。
他使的是苦肉計嗎?有意博取憐憫?故意令她心疼不舍?姜回雪咬唇瞪人,一顆心頗受煎熬,卻還是強迫自己鐵石心腸。
她冷聲道︰「粥已見底,我這里沒東西賣你。」
他扯扯唇,似笑非笑。「我想也是。」
本嚕咕嚕——聲音從他的月復中傳,肚子大打響鼓,五髒廟大鬧空城計。
他不是裝餓,他當真是餓了。
姜回雪把自個兒唇內和頰內的女敕肉咬得快出血,仍硬撐著,正想開口催他去別的地方尋吃食,別杵在這里,此時大雜院的另一頭,有人朝小灶房這邊張聲輕嚷——
「孟爺過來呀!肚子餓了是吧?呵呵,一早劈類柴劈到現在,把幾家子的柴薪都給劈好,咱想您也該餓嘍,有大饅頭和肉包子,還有熱面茶和豆汁兒,別餓過頭,過來吃些吧!」身形佝僂的老嬸子說話聲音倒挺洪亮,站在自家門邊朝孟雲崢頻頻招手。
老嬸子一開口,大雜院里陸續有長輩們從自家居處探出頭來,接續道——
「沒東西吃很可憐啊,孟爺要不嫌棄,咱們家灶上還有半鍋咸粥,給您墊墊胃?」
「院子里那幾只母雞下了不少顆蛋,咱等會煎兩顆蛋給您配著吃吧?」
「啊!喬記的烙餅應該還有呢,我到前頭鋪子幫您瞅瞅!」
「不用那麼麻煩,多謝各位街坊鄰居。」孟雲崢越過正兀自發怔的姑娘走到小灶房外,朗聲跟幾位長輩說話。
他不住這邊久矣,卻稱大伙兒「街坊鄰居」,仿佛還以舊家為家,從未搬離似的,可惡!他這樣根本是「鳩佔鵲巢」,那些是她的街坊鄰居,才不是他的。
姜回雪越想越不是滋味,好像她冷硬心腸未如眾人那般殷勤招呼他,是有多不對似的。
糟糕的是,她竟然真覺得內疚,成功被挑起罪惡感。
然後看他頭也不回直接走向老嬸子那邊,她險些要不爭氣地開口喚住他。
她听到他從容有禮又不失親切地對老嬸子道——
「熱面茶光听都覺得暖胃,配著大饅頭當真不錯,那就厚著臉皮叨擾您一頓了。」
「不叨擾不叨擾,您多吃些才好,攢足力氣才能好好辦事啊。」老嬸子招呼他進屋的同時,還不忘對杵在他身後的姜回雪笑嚷——
「沒事兒的,嬸子這兒有現成的熱食熱茶,能把他喂飽,你趕緊收拾前頭去,別擔心。」
她、她哪里擔心?她哪有擔心!她才沒……沒有……再次抿緊雙唇,清楚自己是在對自己說謊,她當然是擔心他的,卻能如何?
棒著一小段距離,姜回雪對老嬸子頷首勉強笑了笑。
她強迫自己收回視線,重新提起裝滿空碗的木桶子準備洗滌,卻听到大雜院內幾位長輩在外邊毫不避諱地聊起來——
「是說怎麼連碗粥都不給喝了?」
「就說賣到見底了呀!也不瞧瞧什麼時辰,都這麼晚了,哪里還會有剩?」
「可是以往也曾過午之後出現,多少都會留的,今兒個當真什麼也沒有。」
「嗯嗯,還一直問他來干什麼,問得可響了,欸,姑娘家被惹惱,不痛快呀。」
最後,某位老長輩語重心長一嘆。「惹得好姑娘家發火,不肯理踩,都不知孟家這位當了大爺的年輕小伙子到底做錯何事,又有哪里不好啊?」
挨在小灶房的木條格窗邊被動听取,姜回雪原本听得一臉紅窘,听到後面卻是眸眶發燙,鼻中泛酸。
孟家這位大爺沒有不好,他只是開口求親,求錯對象。
不好的那個是她,從來都是。
第八章 你怎麼還來(2)
就在姜回雪以為「劈柴事件」僅是偶發,接下來十余日,他孟大爺幾乎天天出現在大雜院里。
他不再選在凌晨時分來等粥,也不在她擺攤時候來喝粥,而是當她收攤整理時,回後頭居處總會見到那抹高大身影。
對他生氣沒用,擺臉色給他看也沒用,他從頭到尾淡定從容,她也沒資格趕人家走,加上大雜院里的瑣事莫名其妙變多,先是缺人手劈柴,隔天又缺人手汲水,再隔天是誰家的破舊屋瓦快塌陷,缺人手幫忙,甚至還有誰家的公雞跳上樹下不來,缺壯丁爬樹逮雞……諸如此類雜七雜八的活兒,明明沒他什麼事,他卻都能摻和上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