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夜風揚起一股不尋常的詭異i,春夜干淨的夜空,沒有緩和這份陡然降下的無語沉默,反而使酣甜的靜謐轉為異常的岑寂。
「未來我不想再听到有人闖入觀書樓的消息,哪怕只有一只老鼠……真的有老鼠進書庫房,破壞書冊,你們便可走人,我杜家不需要無用之人。」良久,阮秋色用平淡的語氣開口,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但所有護院都了解她說到做到的果斷決絕。
「是。」護院齊聲回應。
「今晚好好睡,明天我要知道血跡的去向。」
阮秋色留下這句,不再廢言,轉身投入夜色中。
杜晴春整夜惡夢連連。
夢境不是別的,就是他童年最大的夢魘——他身處巨大漆黑的洞窟之中,連自己的手都看不見,四周盡是血的腥咸味,無窮無盡的黑暗吞沒了光明,令他不知去向,但他知道背後有可怕的東西在,他想逃,卻逃不了。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躺著還是站著!
他和那恐怖的東西保持著一段若即若離的距離,他感覺那東西若伸手就能踫到他,但是他無法轉身面對,也動彈不得,只能任那東西隨時會撲向他的感覺和濃重的血腥味侵襲著他。
這個惡夢是在他失去雙親後開始的。
听說別人做惡夢時,總會在汗流浹背中驚醒,他卻是怎麼也醒不過來,無論別人如何叫他,非得等到他睡滿六個時辰才會醒過來。
醒來後他像被狠狠折磨過的憔悴。
噢,是了,就像鏡中的那樣,形容枯槁。
目光渙散的杜晴春後知後覺發現自己正對著鏡子,隨後別過眼,咳了幾聲,想大喊來人,這時整夜守在杜晴春身邊的小廝隱冬早已察覺主子清醒,手中捧著的大盤上,裝滿了阮秋色不久才要人送來的梅心甜糕,送上杜晴春面前。
他也不客氣,一看到喜歡的梅心甜糕,馬上狼吞虎咽起來。
「少爺,日安。」隱冬在他差點噎到時送上茶水,又忙著幫忙拍背順氣,口里不忘問安。
什麼時候送上何種甜品能讓主子心情變好,這點阮總管總是拿捏得恰到好處。
杜晴春也曉得這「幕後推手」是誰,整夜煎熬的心緒,仿佛被一股暖暖的清流給撫平。
他開始尋找阮秋色的身影,沒多久唇畔隱約的笑痕便消失了,換成眉心蹙起,梅心甜糕塞滿了整張嘴,發出的聲音還是很清楚,問︰「總管人呢?」
往常伺候他起床的除了隱冬,阮秋色也會在。
喚他清醒,替他洗腳、梳整儀容,報告一整天要處理的事情,這些都是她早晨在他房里必須做的事,就算他因惡夢起晚了,她也應該是他睜開眼時第一個看見非人,而非隱冬!
不,正因為他被惡夢困擾了一夜,她更應該要在他身邊才對,這一點知道要準備梅心甜糕的阮秋色,沒道理會忘了。
「阮總管在處理昨夜觀書樓遭竊的事。」隱冬照著阮秋色的囑咐回答。
「現在幾時了?」稍稍緩了預備興師問罪的怒火,杜晴春又問。
「午時三刻。」
午時三刻?而她還在處理遭竊的事?
眼神若有所思,一整盤梅心甜糕在杜晴春如蝗蟲過境的狂掃下,很快全進了他的肚里。
「叫她過來,我要沐浴。」舌忝舌忝指尖,他猶不滿足,吩咐道︰「再拿些腌制的李子來給我,多點……整缸抱來都無所謂。」
「是。」隱冬正要去辦時,突又蜇了回來,從懷中模出一根小巧精致的竹管,交給主子。「鴻雁叼來的鯉魚今天早到了。」
這話時杜晴春和隱冬之間的暗號,目的是不讓任何人听懂。
鴻雁,指信鴿;鯉魚,指書信,其意即為有人給杜晴春寄了信來,但寄信人是杜晴春不願讓人知道的,尤其不想讓阮秋色知道,才出此下策。
杜晴春接過竹管,把玩了一陣,漫不經心地問︰「那只亂叼東西的壞家伙呢?」
他指的是送信來的信鴿。
「廚子正為午膳能加菜而高興。」隱冬照實回答。
「很好。」杜晴春露出贊賞笑容,模出方扇,用扇柄敲敲額際,「你可以去叫人了。」
「是。」
隱冬前腳踏出門,杜晴春立刻赤足下了床榻,來到矮桌邊坐下,迅速拿出竹管里的信箋,瀏覽過信箋上的內容後,他倒了一杯茶,然後將紙揉成小團扔進杯中,紙張頓時在水中溶解,消失無形。
「危險,小心……就這四個字還需要特別捎信來?」他只手撐著下顎,伸出一指在杯子內攪動茶水,對信中過短的內容發牢騷,突地一愣,怪叫了聲︰「四個字還讓我擔負一條性命?唉,不值,真不值!」
說是這麼說,杜晴春倒是沒有破壞廚子加菜的意思。
他和那人的來往不能有任何被發現的可能性,所以他們不能靠信使送信,而是使用信鴿,通常也都由那人單向讓信鴿送信來。
說也奇怪,明明每次送信來的鴿子都會被他宰來加菜,以免被人發現蛛絲馬跡,但那人總有辦法派更多的信鴿送信來,只除了偶爾會在信中抱怨信鴿的消耗量過大。
「少爺,你找我?」阮秋色的聲音在門外恭敬地響起。
杜晴春連忙三步並兩步跳回床上,沒察覺她不同于以往自行入內,甚至慶幸幸好還沒被她發現自己已經下床了,否則她會曉得梅心甜糕確實足夠平撫他被惡夢騷擾一夜的情緒,繼續去忙她眼中的「正事」。
門外的阮秋色或許目力如常人並無特佳,但對自家主子的認識是經年累月的,再加上不錯的耳力,當然听出他不小心謹慎下發出聲音的小騷動。
她的少爺在做了整夜惡夢後總會撒嬌的習慣,即使到了現在還是不變。
忘了是听誰說過,需要靠別人撒嬌來證明自己不是孤獨的人是很寂寞的,但……她確實很喜歡這樣的少爺。
嘴角揚起一抹難以察覺的微笑,她靜靜等待主子做好準備再喚她進去。
「門沒鎖,還得我過去替你開門不成?」過了一會兒,帶著挖苦的話語飄了出來。
眼色一緩,阮秋色推開門,和隱冬一同出現。
杜晴春原想數落她幾句,但陣陣刺鼻的氣味令他到嘴邊的話轉了個大彎,用方扇遮住口鼻,擰眉責備道︰「老天!你沒半點女人該有的香味是事實沒錯,但從沒糟到這種程度!那是什麼?檀香味?你昨晚是睡在檀香堆里嗎?」
「屬下帶傷。」簡單一句話解釋了阮秋色停在外間沒有靠近,保持適當距離的原因。
即使有檀香的味道掩蓋,她不確定是不是足夠躲過杜晴春那對血味特別靈敏的鼻子。
「傷?」杜晴春高高挑起眉。
「軟總管被夜盜給砍傷。」隱冬想阮秋色是不可能老實承認的,便代替她回答。
阮秋色淡睨他一眼,瞧不出責怪的意思,但就是那個意思。
昨晚昏厥前來不及弄清楚狀況,可是杜晴春不笨,很快便搞懂情況。
「憑那些王八羔子也砍得到你?怎麼,昨夜來了啦一整支軍隊盜書嗎?」他管不出自己不用這種嘲諷的語氣說話,也只會用這種語氣來掩飾自己的憂心。
至于為何要掩飾,這對他而言就像要呼吸喝水才能生存那麼自然,要他好聲好氣的慰問,或是表現溫柔比飛上天還不可能。
阮秋色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對主子眼里的情緒感到迷惘。
是她看走眼了嗎?少爺雖然笑著,可是眼神有點沉,上揚的嘴角僵硬,很火大的樣子……
停頓片刻,她差點忘了回話。
「不,兩個。」
「兩個也能被砍到?」杜晴春的話尾往上揚,心里很是詫異。「他們兩個都生了三顆頭,六只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