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往日,他在笑,她卻在哭,很不協調的畫面,可是他高興,她也開心,為著同樣的一段故事。
她哽咽地問︰「後來呢,小瑀過得好嗎?」
她知道,他過得不好,即使榮華富貴,即使妻妾成群,但他冷冽的眸光、僵硬的表情,在在告訴她他過得不好,那麼,至少小瑀要過得好……
「她應該……很好吧?她的丈夫很上進,現在已經是朝廷的二品大員,深受皇帝看重,她的丈夫除了她之外沒有侍妾通房,她有一兒一女,家庭和諧,而蕭叔叔給的嫁妝,足夠令她一世富足。她應該很好……」
聲音漸漸低沉,月光隱在雲的後面,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他也看不清她的眼淚,只听見池塘蛙鳴,一聲接過一聲,尋找它們的愛情、它們的伴侶。
良久,她輕嘆。「總覺得用盡天下藥石,也解不了相思之毒,總怨恨那年 肩而過的緣分,花開花又落,無法永恆,總是相信可以一雙人、一生世,卻不曉得每段故事都會時過境遷,也許,愛情這種東西只適合淺嘗,不適合酣醉。」
他苦笑同意,「聰明人應該懂得進退,生命會月兌變,滄海會變桑田,執念不是好事,但是……沒有小瑀,還有誰可以與我笑談風月?」
所以他的生命再沒有風月,沒有停駐在唇齒間的甜美。
沖動地,顧綺年想舉手毛遂自薦,想告訴他︰選我吧,讓我陪你一段風月。
蕭瑀放聲大哭,哭得悲傷難抑。
怎麼辦?她錯了,不該當個乖乖女,她應該憑自己的能耐,走出這四面圍牆,應該用雙手拼搏出一片天地,那麼現在的自己會是身經百戰的將軍,而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嬌女,她不會茫然無助,只能等待命運結局。
她的爹沒有罪,她沒有做錯事,朝廷窮不是爹的過錯,他們不可以又要蕭家的錢,又要爹的性命。
可是她無能為力啊,她有滿肚子的話卻無處可說,她連事情的經過始末都弄不清楚,到底是誰在背後整蕭家?
她確定爹不可能造反,不會是敵國的探子,哪個做生意的不希望國家和平,戰事不興?試問︰世道不寧,如何能掙下大把大把銀子?
這是絕絕對對的栽贓!
這麼簡單的道理,為什麼所有人都視而不見?就因為爹沒有官身背景?因為商家是最卑賤的存在?因為懷璧其罪?
呵呵,沒錯,這才是爹最大的原罪,他不該努力上進,不該賺太多令人眼紅的錢,不該成為焦點,懷、璧、其、罪……
可她不能讓爹死得冤枉,她必須做點什麼。
去找阿儇吧,他是她唯一的支柱,她只能靠他。
即使他們才剛為出征一事大吵。
怎麼能不吵?阿儇才十六歲,十六歲的孩子懂什麼?背背兵法、練練武功就能上戰場?戰場是殺人不眨眼的地方,那里的青草是用鮮血灌養的,建功立業不能急在一時,沒有性命,功業有什麼意義?
阿儇憤怒,氣她不懂男人的雄心壯志,他說光陰似箭,時不待人,半生戎馬、霸業將成,他要成就一番經天緯地的大事業,怎能像婦孺一般被限于局促之地?
他們大吵一架,三天沒見面。
天曉得,短短三天,蕭家竟會發生這種事。
蕭瑀喚來下人,取水淨面,她必須去見阿儇,為了父親。
但是阿儇竟然不肯見她?
她不相信阿儇這麼狠心,固執如她,一次、兩次、三次敲開靖王府大門,最後她進去了,沒見到阿儇,卻被領到待春院。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王妃,她很美,細膩的鵝蛋臉和深邃的丹鳳眼相得益彰,她通身洋溢著成熟和豁達的韻致,隨著她的步伐,鸞鳳金步搖輕輕晃動,說不出的端莊淑雅。
只是她的眉心微蹙,有胭脂也遮掩不了的蒼白。
「你是蕭瑀?」王妃看著她,心中忖度,是個眉目清秀的好孩子,可惜與儇兒不相配,難怪皇上會拿蕭家開刀。
「是。」
「你來,是府里發生什麼事嗎?」
她太急也太慌張,她以為王妃和阿儇一樣會愛屋及烏,想盡辦法幫助自己,于是把父親的事一股腦兒全倒出來。
「……我發誓,爹絕對沒有通敵賣國,那不過是朝廷缺銀子,需要蕭家的錢罷了……」
王妃輕嘆,竟然在她面前大放厥詞,就不怕話傳出去,落個滿門抄斬?難怪皇上會強烈反對,這麼沒心計的女子,確實不宜站在儇兒身邊。
若只是當個通房侍妾也就罷了,偏偏儇兒要用戰功換得婚姻自主,想與蕭瑀一生一世、一雙一對。
皇上明白儇兒固執,他心性堅定,難被左右,這才同意讓儇兒去那修羅戰場,他是想支開儇兒、毀掉蕭家,可這樣一來,儇兒能不恨皇上?
案子不能相認已是天倫悲哀,若是再心存怨懲……
她鑄下的大錯,怎能讓兩個男人來承擔?就讓她來當這個惡人吧,讓儇兒的心結落在自己身上。
緩慢地,王妃開口,「你真的認為,你爹的罪只是因為懷璧其罪?」
「不然呢?」不是因為爹的錢?不是因為朝廷面臨戰爭,戶部喊窮?
「你知不知道,儇兒的父王早殤,皇帝與靖王兄弟情濃,從小便看重並且大力栽培儇兒?」
「是。」蕭瑀嘴上應和著,但她知道的遠比王妃說的更多。
皇帝看重阿儇,才不是兄弟情濃,而是父子情深,不能說的血緣關系,礙于皇家顏面,不得不藏著掖著,兄弟情濃?那不過是塊遮羞布。
「儇兒今年十六了,皇上替他挑一門好親事,是葛相爺家的千金,但儇兒打死不點頭,他說要親自挑選王妃,猜猜,他想娶的女人是誰?」
她沒等蕭瑀回答,緊接著往下說︰「儇兒想娶你,他不要側妃侍妾,只要你,但,這是不可能的,蕭家只是小小商戶,儇兒卻是尊貴王爺,是各方勢力都想拉攏的對象,朝臣不會同意,皇上更不會點頭,所以,明白了嗎?」
像是被一柄劍刃直沒入胸口,扎進血肉的疼痛清晰。
蕭瑀目光一轉,凝結在王妃身上。
是,明白了,皇上替阿儇選的人,定是可以和未來太子站在同一邊,襄助新帝的家族,所以皇帝非要阿儇上戰場,他必須支開阿儇、對付蕭家,他日阿儇光榮凱旋,蕭瑀已成一場舊事。
這樣一想,全通了,是啊,朝廷要錢而已,何必非要弄出這樣一條大罪。
叛國?小小商戶,叛國能得到什麼好處?未免太過牽強。
這場禍事的目的不過是要毀了爹、毀了自己,好替那位相爺千金闢一條錦繡大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沒有掙扎逃月兌的權利,只有上刀山、下油鍋的結局。
恍然大悟,悲涼浮上,蕭瑀冷了心、寒了眼,眼楮一眨不眨地望著對方。「王妃能建議我該怎麼做嗎?」
王妃垂眉,蕭瑀沒心計,卻是個懂事、能屈能伸的,幸好如此,若是和儇兒一樣,是個犯倔驢子,她就真的沒辦法了。
「若你願意立即嫁人,我可以保你父親一條性命。」
王妃很清楚,蕭瑀不能死,她死了,儇兒將會一世抑郁,或許永遠不肯成親,所以蕭瑀必須嫁人,還得嫁得好,那麼償兒會成全她的幸福,也會試著讓自己放下。
心被撕裂,疼痛在每個毛細孔中竄延,蕭瑀無法點頭,無法說好,她以為自己的幸福是和阿儇掛在一起的,沒想到……
她用力咬住下唇,直到血腥味在唇舌間化開,淚翻滾……
她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她知道世界不會照著她的意願走,她知道在走進待春院的那一刻,她的愛情就斷了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