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事結束,顧綺年把春天、夏天給哄睡了。
她只想哄孩子,誰知跟在旁邊的莫離也被哄得睡著,一大兩小仰頭躺在床上,睡得恣意,幸好新床夠大。
彼綺年沒喊醒莫離,輕手輕腳地幫他們蓋好被子,準備回屋里。
王爺搬進待春院,但新屋尚未完工,所以三間臥房,春天、夏天睡一間,莫離、顧綺年一間,王爺獨佔主臥,至于衛左,當然是老地方——屋頂上。
睡在屋頂的男人不敢有意見,而莫離批評一聲,「天底下哪有這種爹?」
在她的印象里,天底下當爹的都應該把孩子捧在手心上,怎能自己佔用最好的房?
莫離不理解的事,顧綺年卻心知肚明,王爺是想利用地道、利用那個屋子吧?
打開門,意外地發現,衛翔儇站在門外菜圃前。微怔,她不確定自己該無視,還是上前打聲招呼?
考慮片刻,在她決定無視時,他轉身了。
在爭執過該不該開鋪子之後,雖然衛翔儇讓步了,但她還是表現得很清楚——她在躲他,她不想勾引他,她不想依賴他,她要自食其力。
他不知道哪里出錯,但這一世的顧綺年和上輩子的顧綺年,天差地別。
彼綺年回神,眼看著朝自己走來的衛翔儇,她關起房門,屈膝為禮。「王爺。」
「你給春天、夏天講的故事是從哪里听來的?」衛翔儇問。
彼綺年苦笑,他老是問她難以回答的問題。
她不曉得從哪里听到《虎姑婆》和《小紅帽》的故事,彷佛是打從出生就刻在腦子里了。
遍尋不著答案,她只好自我解釋,肯定是孟婆給的湯太少,以至于前世的記憶還殘存在腦海里。
但這種答案,不可能被接受,她只能說謊,和之前幾次一樣。「有個很會編故事的朋友告訴我的。」
衛翔儇笑著點頭。「我有個朋友,也很會編故事,我最喜歡她講的《倚天屠龍記》和《天龍八部》。」
小心肝被驢端了!
因為,她也知道《倚天屠龍記》和《天龍八部》,不只這些,她還曉得《鹿鼎記》、《雪山飛狐》、《笑傲江湖》、《神雕俠侶》……怎麼會這樣?如果故事是他朋友編的,那自己……又是怎麼回事?
彼綺年又恍神了,衛翔儇抿唇輕笑,前世不曉得她這麼容易分神。
「想听《倚天屠龍記》嗎?我可以說給你听,但你得用一個新故事來交換。」
她意外地看著他的溫和,他的情緒變化得她難以適應。
幾天前,他拿她當殺父仇人似的,想掐碎她的腕骨,昨天一堆數不清的禮物,從新敲出來的門搬入,然後今天……今天他們就出現好交情,能彼此互換故事?
彼綺年被他弄得很迷糊,不是討厭她嗎?那個帶著恨意的鄙夷目光令人印象深刻,難道是莫離、衛左替自己說項?難道是感激她照顧春天、夏天?難道她的廚藝真能洗刷別人的印象?
他的轉變令她困擾。
「王爺有這份心思,不如說給春天、夏天听,他們很喜歡听故事。」她淡淡地拒絕,口氣很輕,態度卻是堅定。
多次經驗,他很清楚了,她並非矯情,是真的想和他畫分楚河漢界。
「你對我的朋友不感興趣?」
「為什麼我該對爺的朋友感興趣?」
「因為,你很像她。」他說完,細細觀察她的表情。
她微微一愣,反射性的問︰「哪里像?樣貌像?」
「不,是性情、喜好、對事情的反應,你有太多和她相似的地方,至于樣貌,截然不同,她比你略高,卻不如你美麗,你比她白、比她瘦,她頂多是個清秀佳人。
「她常說自己頂著一張大眾臉,能夠到處招搖撞騙,她的性情很好,會處處讓著別人,她有種奇怪的能力,會讓身旁的人喜歡上自己,讓人對她死心塌地……」
說起蕭瑀,他剛硬的眉毛變得柔軟,堅毅的下巴變得柔和,一個寒冽冷漠的男子,全身散發出微微的溫暖。
那個「朋友」,是他很喜歡的女子嗎?
她喜歡他的表情,也喜歡這個話題,喜歡到忘記她提醒過自己千百次,必須和他保持距離。
于是不由自主地,她靠近他,仰望他的臉。
從這個角度往上看,可以看見他陶醉的眸光,那個女孩……一定讓他愛進心底、刻進骨子里。
「然後呢?」顧綺年問。
一句「然後呢」,衛翔儇這才發現,已經很多年了,他沒有與任何人討論過蕭瑀,他根本不想說、不願提,因為他害怕,害怕撕開那層皮,發現里面依舊血肉模糊,依舊腐肉生蛆。
回望她的眼楮,她的眼楮和蕭瑀一樣大,一樣亮,一樣干淨、清晰,一樣會在里頭映出一個衛翔儇。
然後,他清楚地看見自己了,在她眼里,一個寂寞孤單的自己。
再然後,他出現說話,他想推開寂寞,他想讓顧綺年謀殺自己的孤單……是的,即使很清楚,顧綺年是個多麼危險的女子,他還是喜歡上她了。
真糟糕,也真不理智,但他不想阻止。
第十章無緣的緣(2)
拉起她的手,衛翔儇帶著她走過菜圃,走過池塘,走到那個新架上的秋千旁。
被他拉著的手,有絲絲的微麻感,她想哭,卻不知道為什麼,就像她不明白,為什麼突然地想要……就這樣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他走到哪里,她便到哪里。
睜大眼楮,努力看清楚他的背影,但是淚水漫過,模糊了視線。
她不懂、不明白、不清楚、不確定……為什麼這一刻,她想要與他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多荒謬,多滑稽?他是誰、她又是誰啊!明知道兩人之間是千山萬水,她不會擁有他的一生一世,而她……留在他的身邊,她只能被禁錮,她怎能如此想像,怎能如此無知?他不會是她想要追尋的人生,她應該離得他遠遠的,她要保有自己的心,不要被偷取才對。
她不想哭,但淚水滑下,莫名其妙、無原無由地,滿月復委屈上升。
她不知道自己的委屈從何而來,但她想撲到他懷里哭。
強行拉出理智,逼迫自己深呼吸,在他轉身之前,顧綺年抹掉頰邊淚水,在他的視線對上自己的之前,她拉起一抹淡然笑意,最後,在他懷疑之前,她坐到秋千上。
腳點地,略施力,蕩著蕩著,她越蕩越高,讓揚起的夜風吹干淚水、吹走無名的傷心。她蕩得很高,幾乎要蕩得比圍牆還高。
他在旁靜靜看著,笑了……她連蕩秋千都和蕭瑀很像。
怎麼辦,他越來越無法把她和小瑀分隔開,他越來越喜歡和小瑀很像的顧綺年。衛翔儇坐在另一邊的秋千上,慢慢蕩著,蕩著他的心情,也蕩著他不堪回首的舊情。
「我一出生就高高在上、身分尊貴,可是我很寂寞,爹死了,娘不疼……」
他不只談蕭瑀,也談自己,因為他的童稚年少和蕭瑀無法分割,她是他晦暗歲月里的光明,是他蒼白年少時期的甜蜜。
她听著听著,秋千慢慢停下,只余微小的晃動,她認真听著他的故事,卻無法忍住掉淚的沖動,明明是甜蜜的記憶,她偏偏听出滿月復心酸。
「……我為她架秋千,她卻老在秋千上嚇掉我半條命,她想蕩得再高、再高、再高,她說︰‘蕩得夠高,我才夠看見外面的世界。’
「她想像他的父親那樣,走過五湖四海,看遍山川大岳,可是蕭叔叔只想把她養成大家閨秀,尋一門好姻緣,保她一世平安富貴。
「所以廚房成為她最快樂、最幸福的空間,她經常做糖給我吃,各式各樣的糖果,她說最喜歡看我吃糖的模樣,她說我的笑會讓她有莫大的幸福感,于是慢慢地,我喜歡上甜甜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