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的像銀剪子、繡繃子、繡片以及一些他喊不出名的小東西,全擱在那兒。
看來她的小院不僅是起居睡覺之所,亦是她用來完成作品的地方。
「可有名稱?」他仍細細賞著眼前這一幕令人嘆為觀止的豪放和精致。
蘇練緹有些臉紅,但也頗覺自傲。「‘江山煙雨’。」
「好,好個‘江山煙雨’。然,這江山也僅能是東黎皇帝的江山。」他不吝稱贊,見事亦迅,一下子已聯想到,遂慢悠悠啟嗓,「據聞,提督織造太監齊迪與尊師花無痕乃莫逆之交,織造署欲在皇上過誕節、百官入宮上壽時獻賀禮,想必獻的就是此件大禮吧?」
自尋到她、得知她的身分,這些天他已讓手下把「幻臻坊」的底細里里外外刨了個遍。
蘇練緹與他並肩而立,同樣望著那一片隨著溫潤燭光跳動而變幻色澤的江山煙雨,那雨宛若是真,綿邈似煙,潤出彷佛一望無際的磅礡。
那低柔女嗓蕩開,如一葉落水,引出圈圈漣漪——
「民女曾以這一座巨件繡屏風向聖上求得一道指婚,得償所願嫁給了某位世族大家的公子為妻,一躍成了權貴圈里的任務。」
聞言,宋觀塵驀地調頭看她,眼神冷峻。「上一世,不曾有那樣的旨意。」
對照上一世的記憶,隱約記得正霖二十二年皇上過壽,確實有一件上壽禮頗受矚目,但他當時僅是听聞,並未親見,畢竟當時他剛從蒼陀山回歸錦京不久.為得帝王青眼,為了在短時間內闖出名聲,天天隨三法司衙門的人查事、辦案、輯凶,根本無心在此等「小事」上頭。
「是。上一世不曾有那樣的旨意,所以並非上一世所發生的事。」她微斂雙眸,嘴角總是翹翹的。「民女有著前兩世的記憶,與侯爺相遇五狼山連峰下的騰雲客棧、受侯爺相救,那都是上上一世發生的。為何會一而再、再而三重返十八歲這年,民女自個兒也不明白,但老天既然賜了我這般機會,民女怎能不好好重活一回?」
「上上一世嗎……」宋觀塵亦感驚奇,但畢竟重生之事也發生在他身上,對她的說法他並無猜疑。
見她轉身移步,走到那處烹茶且堆滿松軟枕子的角落,他自然而然跟了過去。
「然上一世並無聖上為民間女子指婚之事,你不願再嫁,是前一世嘗道苦果?」
眼前女子瞥了他一眼卻不答話,只輕啞道︰「侯爺隨意坐吧,小爐里的火還養著,一會兒就能喝上熱茶的。」宋觀塵與她隔著長幾撩袍落座,臀下厚度恰好,軟硬適中的坐團確實舒服,他一肘斜倚靠架,瞬也不瞬注視著她,腦海中浮現重生後的這些年、時不時會回想起的那些話,那女子帶笑意,語氣若嘆——
侯爺這是在顯擺嗎?覺得孩子看重你、心系于你,對你心心念念著,都要勝過我這個當娘的……
「上回在本侯府里,你提到有個五歲的閨女,說本侯與孩子好有話聊……你竟冒險帶孩子過五狼山連峰,是被夫家逼急了,是不?」
我想侯爺定然不知我那孩兒了……但還是想告訴侯爺一聲,我家萱姐念你甚深啊……
他兀自頷首,像在駁著腦中那聲音,徐緩道︰「你不說,本侯卻是知道,我一直是知道的,你那孩子,你喚她……萱姐兒。」
畢竟這一世,我徹底避開,不去求皇上的指婚,再沒他瀚海閣卓家……
「孩子是瀚海閣卓閣老家的骨血,那一世負了你母女倆的,是錦京卓家里的哪一位?」听到他提及萱姐兒,蘇練緹眸底陡燙,眼淚快流出來,再听他連錦京卓家都道出,內心更苦澀。「……侯爺是如何得知?」
「就在這屋中,你親口告知。」他深澗似的瞳底瀲海著細細火光。
蘇練緹先是一愣,驀然明白過來。
「那時嘮嘮叨叨說得那麼雜亂,侯爺竟都記得呢。」
她搖搖頭自嘲地笑了笑,開始擺弄茶具,溫壺溫杯,置茶入湯,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然後分茶到杯中,再將擺著茶杯的四方小托盤推到貴客面前。
「侯爺請用茶。」芽色茶湯清香撲鼻,未入喉已嗅到細致甘味。
「你尚未回答本侯問話。」他舉杯聞香,目光鎖在她臉上。「負了你母女二人的是卓家哪位公子?」
「民女與那卓家早不相干,都是前塵又前塵的舊夢了,還是一場惡夢,我慶幸自己已然清醒,不願再去回想,侯爺且放過民女吧。」
她是真覺得沒必要多說,提那個人做什麼呢?但她的「不願提」、「不願回想」落入宋觀塵眼中卻是另一番演繹。
莫非是舊情難忘嗎?
他喉結上下微動,抑下直往喉頭冒出的怪味,那滋味當真……很不是滋味。
他驕傲地不願再多問,喝茶像飲灑似的一口干掉杯中茶湯,燙了舌頭也硬撐著裝面無表情。
第六章 互訴前世因(2)
蘇練緹未察覺他心思起伏,再次往他空杯中注落清芽香茗勢反問——
「那侯爺呢?若推敲起來,定然是重生在十二歲前吧?」要不也無法保住面容不殘。
宋觀塵很清楚「若欲取之,必先與之」的道理,也明白所謂的「禮尚往來」,而他問,她答了大部分,如今換她發問,他也需答上一些。
「本候重生在十歲那年。」這一次他舉杯緩緩品茗而非牛飲,潤潤喉又道︰「禍事發生在十二歲,讓本侯尚有一年多的時候布署一切,自然能如蘇姑娘你這樣,避開那些不願再想起的,扭轉命運。」
他的話听進耳里不知為何有些泛酸,像沖著她使性子似的。
蘇練緹沒往心里去,對眼前男子一貫的縱容,僅好奇又問︰「侯爺如何避禍?」
他勾起櫻澤薄唇,嗓音生寒,「那有何難?提前把那些造亂的全殺了,干干淨淨,一了百了,僅此而已。」
「侯爺如何殺?你……你那時外貌也才十歲,那樣稚齡幼小,根本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抵抗那麼多壞人?」
他喜歡她焦急的語氣,喜歡她瞠圓一雙杏眸瞬也不瞬盯緊他,喜歡她的雅靜沉著因他而出現裂痕,變得那樣不淡定。
他有病,病得不輕,而病因就出在她身上,但……他好像半點也不覺排斥。
完了!
最最可怕的是還覺得甘之如飴。
他氣息不穩地被她盯了好一會兒才答話——
「當時本侯尚未開衙建府,家中有一位從祖輩時代便追隨多年的老僕擅使各詭譎暗器,上了春秋後便低調在府中的僕人院落里養老,重生前我不曾花心思留意此人,只覺那是雞鳴狗盜之辦法輩才使的手段,但是啊,當時想法畢竟大錯特錯、錯得離譜,重生之後,本侯特意拜那位老僕為師,求他傾囊相授。」他單手轉著茶杯,感受上頭溫度,語氣忽轉幽深。「拜師學藝皆在暗中進行,連親人都瞞住了,到了遇事那時,本侯順勢讓自己被劫走,再以隨手可得的暗器殺盡所有人,無論是地上小石,又或是那些人怕餓壞本侯而丟到我面前的果脯花生,皆能成暗器,取之殺之,無比痛快。」不待蘇練緹再問,他斂袖轉腕,竟一指往杯中勾起茶湯,手起手落間,一滴芽色茶湯化成一股無行喑勁兒,「颼!」地一聲輕響,把對角那燭台上的一抹明亮燭火瞬間掃滅。
蘇練緹陡然一驚,當真未料這一世他竟練成如此刁鑽詭譎的功夫,不由得訥訥問︰「那……那武林正宗的蒼陀山大派呢?民女這兩天打探過,侯爺這一世依舊是蒼陀山習藝有成的弟子,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