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見她,于是來了。
他欲與她談開,于是來了。
但此一時分,要她「以身相許」的話如此自然而然道出口,他內心震驚之余竟生出可恥的愉悅,好像自己終于找到一個把柄,打著「讓她報恩」這個理由當大旗,堂而皇之親近,甚至「佔地為王」。
蘇練緹怔怔然望著他好半晌,眸子都忘記要眨了,最後斷定,這位大爺困到都說起夢話。
「侯爺莫要鬧我。民女若然以身相許,那才叫糟蹋了侯爺。」她表情又帶縱容,想著自己可是「大娘」、「大嬸」等級的人物,才不怕英俊小伙子撩撥,遂軟語安撫道︰「好啦好啦,如果侯爺需要人形抱枕才能入眠,那拿民女來充當一下也無妨,能陪侯爺安睡,也是大大報了恩。」
語畢,她全身放松,由著他壓制,雙眸甚至閉起,一副準備讓他抱著同眠的勢態。
結果她耳畔便響起男人似乎又被惹怒的聲音——
「哼,陪睡就算報恩嗎?沒那麼容易!」
下一瞬,她身上陡輕,寒梅淡香不再盈滿鼻間,他已翻在一旁躺平。
蘇練緹撐起上身,略感頭暈眼花,緩了緩才完全坐起。
見他賭氣般閉著眼躺平不動,她實也無話可說,隨手拉來暖被重新為他蓋上,壓好被角。
「望侯爺安眠。」輕柔得如喃似嘆。
吹熄外間的燭火,僅留一小盞讓她帶進垂紗薄幕後的內寢。
坐在自個兒榻上,將兩邊床幃放落,她巧肩陡然一垂,重重吐出壓在胸房間那一囤熱呼的氣息。
好燙啊好燙,她偷偷捧住臉蛋,都想用力揉臉了,看能不能把那害羞臉紅全數揉掉。
心跳如擂鼓一般,還道自己是什麼「大娘」、「大嬸」等級,足可笑看一切,欸欸,原來「道行」根本非常不夠……
第七章 民女不願意(1)
不請自來在姑娘家的絲芝小院賴下來,宋觀塵本以為自己將難入眠,他一向睡得少,上一世是那般,重生之後情況更糟,徹夜清醒的時候多了去,有時得靠喝得酩酊大醉才能將自己放倒睡沉。
他原打算靜靜躺著,等到回內寢間的人兒睡去,他再起身離開。
躺在細致木質地板上,隨手都能逮到一顆松軟枕子,或是枕在頸後,或是夾在臂彎里,又或是跨在膝窩處,竟然出奇舒適,加上暖被覆身,混著多種花味的淡淡香氣很是好聞,彷佛也有寧神之效,令他胸中抑郁散去許多。
一室幽喑中,他仗著目力絕佳靜靜仰望這屋中挑高的天頂,所見的景象還留有幾絲似曾相識之感,上一世的他便是這般安靜躺著、看著,在她的穿針引線中慢慢合縫起……
受過刑的他肢離破碎、骯顏污穢,普通姑娘家怕是瞧上一眼都要惡夢連連,她待他卻那樣小心翼翼、那般溫柔親昵……她的對待既是果也是因,結成一條無形的緣絲,系住他今世重生的心。
而這一世,他用不著她來心悅他,她不求情情愛愛那些膩人的玩意兒,他更不求,只需她待在他身邊。
他很自私地下了決定,要她陪自己過這一生。
所以得想想,該如何將她拐來……
還得她心甘情願才好,如此難度更高了,但他非試不可……
再有……那個負了她的王八蛋到底是的哪一位?
可惡……若是讓他查出來,他非整死對方不可……
那……究竟她對那王八蛋是不是真的還余情未了……可惡……
他不知自己是何時睡去,反正是腦子里轉著一些有的沒的,轉到最後神識迷糊了,跟著就完全沒記憶。
然後——
「侯爺……候爺快醒醒!你醒醒啊!」他漸已熟悉的女嗓在耳邊不住叫喚,聲音壓得很低,頗著急似的。
「宋觀塵!宋觀塵你再不醒別怪我無禮了!」他兩只耳朵突然被用力扯住,他渾身一貫,驟然張開雙目。
瞬間映入眼中的是近在咫尺的鵝蛋臉,那秀美臉蛋白里透紅,紅得好像有點太過火,是被急出來的,他一愣。
他第二眼看到的是滿屋子清亮亮的天光,透過精致格窗上的窗紙一大束一大束地照進,遍地迤遇,令那地板上的木釘紋路顯得無比細膩,甚至隱隱催發出木頭沉香……天,竟已天亮!他再愣。
「本侯昨夜……唔!」他嘴巴直接被姑娘家的小手給搗住。
沒讓他再作反應,蘇練緹改而扯住他一條臂膀,立時想拉他起身,眼神拼命往內寢那邊示意,急的一雙杏眼水潤潤,驚得不輕。
就在此時,門外有小泵娘家的脆聲傳來——「師姊躲在里邊干麼呀?明明都起床洗漱過,卻不見你出來吃早飯,師姊肚子不餓嗎?還有,怎麼連屋門都鎖上?」
宋觀塵立刻听出,那是她家的小師妹。
蘇練緹邊拉人進內寢間邊揚聲輕嚷,「沒事兒,我、我是因剛才洗漱時不小心把衣裙弄濕一大片,換套干淨衣物就會開門的,一會兒就好。」
方景綿道︰「那……好吧,師姊你快些換好,是師父吩咐我過來知會一聲的,今兒個織造署提督齊連大人要過來見識一下師姊那座「江山煙雨」繡屏,人已經在師父的采團那兒喝茶,再過一會兒就會移駕到你這兒。」
蘇練緹是直到剛剛小師妹來敲門喊人了才憶起,織造署那位齊連大人突擊般來訪「幻臻坊」驗收上壽用的賀禮,原來是在今日。
而依照她上一世的記憶,師父與齊連大人那邊並非如小師妹轉告的那樣「再過一會兒」會過來,卻是馬上要到了。這也就是為何她急到滿臉通紅,忙著要把某位大活人侯爺趕緊藏起的原因。
宋觀塵突然就突破了那道用來分出內外與親疏的垂紗,進到姑娘家的內寢間,且不只如此,他還被推上女兒家的香榻,兩邊床幃迅速拉上,將他「關」在這漫著薄香的小小所在中。
「噓!」香榻的主人迅雷不及掩耳布置好一切後原已退出,一顆腦袋瓜突然又鑽進床幃內,食指抵在嬌唇上朝他做出噤聲動作,眼神有著滿滿哀求。
這是在求他呢。
他心情大好,伸手彈了她雪額一記,見她又攛眉又皺鼻,挨疼了卻不敢哼聲,表情竟好生可愛,于矩他大爺的心被大大取悅,揮揮手要她安心退下。
蘇練緹回出內寢,快手快腳胡亂收拾一番,把男人的靴子一並藏好,才打開屋門,她家師妹還沒來得及離開,師父花無痕已陪著提督織造太監齊連走進她這座小院子。「景綿,幫師姊迎貴客。」她定下心神,露出得宜笑顏。
「好咧。」小泵娘頓時精神百倍,蹦蹦跳跳地幫忙把兩扇門大大打開,把幾扇窗子也都推開,登時整個外間明亮清雅,通透到令人很容易忽略掉垂紗後頭有什麼樣的景致。
蘇練緹主動迎向師父以及齊連。
斌客到訪,然這位貴客與「幻臻坊」關系非比尋常,與她家師父之間的糾葛更是讓人霧里看花,卻越看越想看。
每每瞧見她家明明已年過四旬卻仍然清俊如昔的師父,與那位掌著織造署的提督大人立在一起的畫面,干干淨淨、瘦瘦高高的兩名男子,差別僅在她家師父的身長較對方略矮了些,膚色也更白皙了些……相處的氛圍那是長久以來養成的,靜好閑適,眼光相交間彼此會心一笑。
看著那樣的他們,蘇練緹心里頭就不住地騷動,仿佛來了一群蝴蝶任性震翅,震得人都要臉紅心跳,即是與她「幻臻坊」頗有交往的貴客,自是不用蘇練緹開口,齊連已隨花無痕將靴子月兌下,還是花無痕順手接過去擺放在自己的黑履邊,這一月兌一遞、一接一放間默契十足,沒讓蘇練緹或方景綿這兩個弟子有「服其勞」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