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邊響起敲門聲,隨即一道溫婉女嗓隔著精致薄巧的隔扇門問——
「夫人是否要淨面洗漱,先行歇下?」
蘇練緹認得那聲音,那女子是寧安侯府的管事之一,猶記得自己被宋觀塵強行逮進鐵牢,之後又被帶回寧安侯府,這位年輕僕婦曾來照顧過她。
「是……宛姑姑嗎?」她試探問。
「是。」嗓聲帶笑。「夫人記性真好,竟還認得奴婢。」
蘇練緹笑了笑,沒多說什麼,僅道︰「我若先歇下,怕是不合規矩的。」新娘子不等新郎官回房就自行歇下,不只是不合規矩,根本是蔑視夫家的大不敬之舉。
宛姑姑道︰「這是侯爺的意思。侯爺怕您累著,還得靜靜坐房,夫人放心,不會有什麼話傳出去的。」蘇練緹聞言心里泛暖,略靜了會兒,柔聲道︰「我等侯爺回房再一起洗漱吧。」
「奴婢知道了。」
宛姑姑接著又問她肚子餓不餓、口渴不渴、需不霈要送鮮粥或其他小食過來,皆被她婉拒了。
「既是如此,那就等侯爺回房了奴婢再讓丫鬟們進來服侍。」
「好的,有勞姑姑了。」
「奴婢告退。」門外的身影恭敬屈膝一福,這才離開。
房中再次變得靜謐,蘇練緹望著桌上那一對龍鳳喜燭不禁想著,宋觀塵他待她好的。
她也要待他很好很好。
到底是憐惜他、心疼他,情一字也許難解,那她就隨緣,任兩人的緣分糾纏一起,順其自然,方能自在。
叩、叩——
榜扇門外又傳來聲響,這一次門立即被推開。蘇練緹一時間還以為宋觀塵回房了,豈知眼一抬,竟見一名身形略矮、生得有些胖墩墩的老婦人跳將進來,隨即把門重新合上。
按俗禮,新娘子尚未圓房的話雙足是不能下地的,蘇練緹只得坐在原位好奇望著對方。
但好奇的人可不止蘇練緹一個。
老人家步伐堪稱輕快地跑到榻邊直盯著她瞧,上瞧下瞧、左看右看,嫌不夠親近似的,竟干脆踢掉絲履爬上榻,挨著她盤坐。
如此近距離再打照面,蘇練緹大致猜出對方是誰。
她在那張皺紋滿布的面龐上看到一雙宋觀塵相似的桃花長目,只不過老人家眼皮松弛許多,笑起來更是彎彎兩道瞧不見眼,眼尾少了宋觀塵那種存心禍害人的挑勾,倒是像極彌勒佛的笑顏。
「咱知道你是誰,你是咱們家大寶的小媳婦兒。」老人家樂呵呵,此時身上厚暖披風敞了開來,底下僅穿一套雪白中衣,看樣子是打算歇下了卻又不知怎地避開眾人耳目溜到這兒來。
「大寶是您的寶貝長孫嗎?」蘇練緹螓首略偏,笑著提問。
老人家如小雞啄米般猛點頭。「是最最寶貝兒的呀。」
「那這樣的話就沒錯,我確實是您家大寶的小媳婦兒。」沒想到權掌皇城兵馬、剽悍俊漠的寧安侯會有「大寶」這樣的小名兒,蘇練緹心底輕輕喚著,一遍又一遍,笑意不斷冒出。
「那、那……」老人家想了想,頭用力一點,好幾縷銀白發絲從松垮垮的發髻中散出。「那你就是咱的寶貝小孫媳婦兒!」
蘇練緹學她用力點頭。「好。」
老人家頓時喜上眉梢,富態的圓圓身子左右晃啊晃的。
「那、那……你得喊咱一聲寶貝祖女乃女乃!」
寶貝祖女乃女乃嗎?
唔……莫非宋觀塵都是這樣稱呼自家祖母?
蘇練緹抿唇又笑,非常地從善如流。「寶貝祖女乃女乃。」
「呵呵呵,乖娃子,你跟大寶一樣,都是乖女圭女圭,那你……你是咱的玉寶兒……」老人家眉目忽地凝了凝,似想起什麼,喃喃又道︰「噢,不對,玉寶兒嫁進宮里,被皇帝搶了去,玉寶不是你……那你……你來當乖寶。」她呵呵又笑,一臉豁然開朗的模樣。「乖寶好啊,你是咱的小寶貝兒,你說好不好?」
「好。」蘇練緹暖暖回應,心想,「玉寶兒」指的應是皇後娘娘了。
都說「老人家、孩子性」,這會兒她算是徹底體會,而她畢竟是生養過的人,上上一世養兒的記憶仍深刻在骨子里,此時用來與孩子脾性的老人家相處倒也游刃有余。
「祖女乃女乃這時候跑來這兒,那伺候祖女乃女乃的一干僕婢尋不著您,可要心驚膽跳了。」邊柔聲說著,她探指將老人家的散發攏在耳後。
她的手突然被對方一把揪住。
老人家拉著她的柔荑又搓又揉,似乎有些苦惱、有些不安。
「祖女乃女乃有什麼事想說嗎?您說,孫媳婦兒听著。」她鼓勵著。
「咱……咱把這帕子弄壞了……怎麼辦?」老人家陡地出現鼻音,瞬間就能落淚似的,並從懷里掏出一方巾帕。「這是他留給咱的東西,是他用慣的,可是快保不住了,全都月兌了線,什麼都瞧不清楚,怎麼辦?」
蘇練緹定楮一瞧。
那是一方男子款式的巾帕,墨藍為底色,四角各繡著四君子的小圖樣兒,然後在蘭繡的那一角隱隱約約有個「清」字。
這方巾帕已損得有些厲害,好幾處繡樣都月兌了線,連邊緣都見破損,早就該丟掉,卻被老人家珍而重之地捧在掌心里。
「咱听人說了……都說乖寶兒的手是很厲害很厲害的,是咱們東黎最最厲害的,一出手,皇帝老兒喜歡得緊,還把那些異邦的使臣都給震昏在大殿上,那……那乖寶兒這麼一出手,準能把咱的帕子修好補好的,對不對?對不對?」
蘇練緹心頭一絞,再見到老人家滿懷希冀的眸光,頓時就不管不顧了。
「對!祖女乃女乃對得沒邊兒了,乖寶兒的確是最最厲害的,一定能補好祖女乃女乃這方帕子,您信不?」
老人家般紋清晰的雪白圖臉現出純然開懷又完全信任的表情——「信的信的!咱信乖寶兒你啊!」蘇練緹接過那方破損的巾帕再仔細端詳,不自覺道著︰「可惜我把針線籃留在「幻臻坊」了,此時也不知上哪兒取來繡針和絲線,要是有針有線,立時就能修補的。」
她听到老人家再次呵呵笑,似開心得不得了。
「咱有!咱有啊!」滿滿獻寶的語氣。
蘇練緹眼前倏地一花,就見老人家從腰後掏出一物、快速攤開,直直抵到她面前。她定住瞳眸瞧清,裹巾里竟擺著各色絲線以及一球插滿各式繡針的針包,還有一把稍致袖珍的銀色小剪子。
當真都齊全了。
她抬眸與老人家精亮的眼楮對上,翹起一根大拇指,淺笑並虔誠贊嘆——
「寶貝祖女乃女乃當真設想周到,您才是最最厲害的啊。」
「呵呵呵……」老人家滿臉得意。
第十一章 求侶不求愛(1)
宋觀塵在匆匆應付完前院大批賓客的敬酒,將酒氣逼出後,快步返回新房。
任他再料事如神、果敢機智,也絕對想不到推開格扇門後,喜房里會是這般景象——
他的新婦盤腿坐在鴛鴦戲水繡金紅的軟榻上,十指被喜服紅袖補得格外玉潤,潤潤的手正忙著穿針引線,邊繡著邊柔聲解說。
解說給誰听呢?
那年近古稀的老人家同樣盤坐在榻上,圓圓腦袋瓜湊得好近,都快靠上新娘子的額角了,此刻老眼瞠得圓滾滾,如孩童瞧見什麼希奇之物似的,聚精會神直盯著新娘子那雙忙碌卻起落從容的小手。
他家老祖宗什麼時候溜進喜房來,還跟他剛過門的媳婦兒玩在一塊兒了?
他一推門踏進,大紅喜榻上的一老一小同時抬頭望來,蘇練緹立時想回身坐正,無奈一袖被老祖宗揪住,後者還沖著宋觀塵猛招手。
「大寶!大寶快來啊!來看小痹寶兒變戲法,乖寶兒把帕子變得好漂亮,破洞都不見了呀,這些梅啊蘭花的,還有翠竹和黃菊,顏色突然鮮活起來,你看看、快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