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其中唯一沒有露出懊悔之色的,還是水沁泠。她的腳步略一上前,似有話要說,卻在上官接下來的言語中陡然一滯——
「這件無頭尸案已交由民部提刑官追查數天,可惜至今還未查出凶手。」上官輕拍譚亦肩膀,眼里藏有一絲捉模不透的深意,「即日起,這件無頭尸案便交由你協助調查。想必你是不會令本官失望的。」
譚亦面露喜色,「多謝上官大人賞識,學生必會竭盡所能!」
那瞬,水沁泠眼里分明掠過一抹異樣精光,卻只是一瞬,便又悄無聲息地退回了步子。
她又恢復成原先的姿勢,眼神漠然地望向外面的煙雨,有些懶散,有些漫不經心。
此時,便在雅閣對面不遠處——
簾縵雙疊的精致廂房,有一腰金衣紫的男人正慵懶地躺在藤椅里,手指修長輕叩著椅把,壓褶了袖口處奢繁的鳳凰花紋。那本是件極講究的衣裳,偏穿在他身上總能透露出幾分隨心所欲的味道來。衣襟往下敞開大半,倒像是故意朝人展示他線條優美的鎖骨。
再由頸項往上,乍一眼扣上心扉的興許並不是他無可挑剔的五官,堪堪只是那雙唇。
一雙本不應屬于男子的桃花唇,胭脂色,瑩潤生光。
此人便是朝堂之上與左大臣分庭抗禮的右大臣,修屏遙。
「嘖,那老骨頭的新花樣真是層見疊出,每每都能帶給我意料不到的驚喜呀。」修屏遙眼眸輕眯,頗有些玩味的笑意浮出嘴角,襯得整個人都變雲霧沌沌起來,「對了瑯崖,那個被他相中的小子叫什麼?」
「回大人,此人姓譚名亦,宣州人士,鄉試解元。其家境並不甚寬裕,父母早逝,由其姐撫養長大。」站在身後的瑯崖恭謹作答,見身前的男子氣定神閑地飛來一個眼風,馬上會意,便繼續道︰「下官以為,譚亦確實是個人才。據說他天資聰穎,還曾得罷官返鄉的魏尚書作詩夸贊。」
「人才?」修屏遙一聲輕笑,不知是同意還是否然,「苗子倒是不差,就是不知被那老骨頭相中後會歪長出怎樣的睫葉。」長指悠然撫唇,笑意愈深,「何況,我倒覺得,若論心智,那水家的丫頭也未必輸他,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水沁泠?」瑯崖微愕,「那個從頭至尾都不曾說過話的女子?」
「她說了。」修屏遙豎指輕搖,「且字字珠璣。」
瑯崖略一沉吟,不禁失笑,「下官記起來了。她只念了一句詩,還有錯字,竟將‘斑騅’說成了‘斑鳩’。」
修屏遙只笑笑,沒有再解釋下去,「斑鳩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他重復念起那句,可惜了這蕙質蘭心的姑娘,卻唯有他听出了其中玄機。楊岸斑鳩,本是古傳奇中的「悼喪鳥」,在人死之後飛至屋前悲啼,哀悼亡魂。至于「何處西南」——指的自然是擺在西南角落里的那個櫥櫃了。
這個水沁泠,分明是知道那櫥櫃里藏著死人,卻故意不說。顯然是想先藏著鋒芒,靜觀其變。單在這一點上,她便勝出譚亦一籌。
但她後來邁出的一小步,究竟是想說什麼?為何之後卻又退了回來?
思及此,修屏遙撫唇而笑。這個姑娘……有點意思。
宿雨晚霽,馬車如今正停在待墨樓後苑,倒不知馭馬的小廝貪玩去了何處。待修屏遙照往常一樣悠閑邁步走近,車簾內怯藏的呼吸聲陡然變得驚亂起來。
眸光微漾,漸而浮出一絲幾不可察的笑容。
緊隨其後的瑯崖正習慣性地要為他掀開車簾,卻被修屏遙攔住。他輕嘆一聲,語氣里竟透露出幾分戚戚的幽怨︰「這月圓之夜,奈何讓人如此寂寞?」
「……」瑯崖面色一抽。明明還是青天白日的……想去花樓找姑娘也不必說得這麼隱晦吧?又不是大姑娘出嫁頭一遭,「那下官先行告辭。」倒是知趣得很。
修屏遙稍稍將簾縵掀起一角,輕盈一閃身便入了馬車。
意料之中被一只手掩在唇上,「抱歉,借個藏身的地方。」是女子的聲音,且是個手心溫暖的女子,柔軟的指尖滲透出淡淡津香。而那香氣也像是浸了水漬些微綿潤地彌散開來,如同她說話的調子,有些慢條斯理,卻並非讓人覺得怠慢或是心不在焉。
「請……不要出聲,我不想連累你。」換言之,若他出聲,便是自找麻煩了。
黑暗里看不清對方的容貌,但修屏遙認得那個聲音——水沁泠。竟然是她?!
唇邊的笑意透出一絲玩味,「好……啊。」他很配合地壓低嗓音,只是這樣一啟唇,倒像是故意親吻她的掌心,蜻蜓點水的觸感,牽延出微妙的曖昧。
不料到他這樣配合,水沁泠反倒顯得不好意思起來,趕忙松開手,「抱歉了……」她訥訥重復了次,但除此之外竟不知說什麼才好,只能抿唇笑了一笑。
「惹上仇家了?」修屏遙狀似不經意問道,心下猜出了幾分——水家綢莊本是江南首富,當家大少爺水沐清更將龐大家業由小小蘇州城擴展至西域邊境,樹大招風,難免會遭來對手的嫉恨。而如今水沁泠躲在他的馬車上,八成是因惹來殺身之禍了。
水沁泠剛要開口,卻聞他聲線一緊︰「有人。」
緊隨著極細微的腳步聲自馬車外響起,定是來取她性命的殺手!水沁泠趕忙屏住呼吸,卻沒料到——修屏遙竟兀自掀了簾縵,手指一捻銀光乍泄,不知撒了什麼東西出去,只听得外面一陣痛苦的申吟——
「駕!」那個擅作主張的男人竟直接扯過馬韁,疾馳而去。
水沁泠的心里「咯 」猛一沉,瞬即明白過來——這人是故意的!筆意打草驚蛇,驚動那群殺手,逼得她無路可退,若此刻跳下馬車便無異于找死——可他究竟是誰?
第一章閑敲棋子落燈花(2)
「你——」水沁泠才掀開車簾便愣在那里。
怎會是……他?
林郊古道,那西邊的落日還期期艾艾地舍不得離去,鎏金色的余暉方巧落到男人臉上,像是故意側過一半優美的頸子,襯得一雙桃花唇潤澤含光。他的臉上沒有笑,但那雙眼楮卻先替他笑了起來,笑的時候也是調情多于正經,那訴不盡的風流瀟灑便都堆在眉梢。這個倚風策馬的男人,不是俊,不是美,而是——冶。
「修大人?」水沁泠這才認出那張臉,或許印象中只認得那一雙朱痣薄唇。不禁回想起初來京城時自市井間听來的那首民謠——「若想為清官,對著上官喝清酒;若想為富臣,追著修屏遙走。」
眸光一凝,她心下已有了新的打算。她從未想過要當富臣,但如今也只能跟著他走了。
「水姑娘別來無恙?」修屏遙笑著揚揚眉,並不曾回頭。
丙然早就認出她了。故意截斷她的退路,是想讓她棄明從暗跟隨于他嗎?抑或是——心血來潮想折磨她玩呢,誰不知道這位右大臣常以蹂躪他人為樂?水沁泠心思百轉,手心已經滲出冷汗,面上卻堆出討巧的笑意,「小女子何其有幸,能得修大人相救。」
不料這一聲「小女子」更是引來修屏遙「哈哈」大笑,「你是小女子,我是大男人,荒郊野外孤男寡女,豈不正好湊成一對?」他眉飛色舞笑得頗為放縱,說出的話也忒的輕浮,偏是這誑語調笑間更依了他一骨子的風流,倒也絲毫不會讓人覺得不雅,「不如——」他突然松了馬韁,氣定神閑坐回她身邊,「小女子你許身為報,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