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得這麼近,是想從她臉上找出易容的痕跡嗎?水沁泠心下嘆息。如今前有狼,後有虎,只能硬著頭皮上前,先探探他的真實用意吧……「修大人的馬兒倒是聰明,自己也認得路呢。」她笑吟吟。就是不知道要把她帶到虎穴還是狼窩里去呀——
「它是人來瘋,尤其見到美人更是馬不停蹄。」修屏遙笑得曖昧不明。
看看看,她的易容術果然不怎麼樣。水沁泠心虛地模了模面皮。
「听聞令弟便是‘天下第一美人’?嘖,水家的子女,似乎個個都是美人胚子呀。」將她的小動作納入眼底,修屏遙嘴角的笑紋更深,長指習慣性地撫模著唇瓣,「我倒是好奇,你已經改了容貌,怎麼也會被仇家發現?」
水沁泠的臉色微微一白。這這這……這是什麼道理?是他先逼得她沒辦法下車,而如今卻要反過來懷疑是她玩的苦肉計,故意賴上他的嗎?「呵呵,若那些人有修大人一半明理,便不會將小女子逼上梁山了。」她的口氣似乎很委屈,有些嬌弱無助的味道,「這馬兒跑得真快,不免教人心慌。」
不止心慌,還心寒呢!真擔心這男人會不會突然變卦直接把她丟下馬車去!
「嗯?」修屏遙分明猜透了她心中所想,唇邊笑意明顯變得惡劣,「誰說我不會呢?」
說罷大聲一喝——「駕!」
「呀。」馬車陡然一陣顛簸,水沁泠猝不及防,整個人都朝修屏遙傾倒過去,但她馬上抓住車轅穩住自己。而那兩匹馬仍像是發瘋一樣往前疾奔,沿路顛簸不斷,旁邊的男人卻牽著韁繩坐得穩穩當當,只眯著眼楮看她,幽暗無波的眼神像是在問她——「這樣,你還敢跟著我嗎?」
偏不服輸!水沁泠狠狠一咬牙,忽然雙臂一展,竟直接撲到馬背上!她一手死死扯住馬韁,另一手揪住馬的耳朵,對它說話︰「馬兒乖……」
此姝倒是挺有韌性的嘛。修屏遙眯了眯眼,嘴角浮出高深莫測的笑容。他也不阻攔,便看著水沁泠怎樣馴馬,而她身下那匹馬仿佛通了靈性,竟真的緩下速度。但修屏遙怎麼也沒料到——
便在馬車恢復平穩之際,水沁泠卻手臂一松,直接從馬背上滾了下來!
「你——」修屏遙要想伸手卻已經來不及,「撲通」,看著她滾進了旁邊的淺水塘里。幸好有草坡緩解墜落的趨勢,水沁泠並沒有受傷。
「咳,咳咳。」嗆了幾口水,水沁泠很自然地用衣袖拭了拭臉,抬起眼來,方巧對上那雙幽深的眸子。
修屏遙居高臨下看著她,桃花唇掀了掀,「美人計,是嗎?」
如今水沁泠臉上的易容物已經被水洗去,還原了本來的容貌。
「嘖,」修屏遙伸手扣住她的下巴,笑得眉眼里都是雲霧沌沌,「你還真會演戲啊。我道為何,那畜生跑得那樣快都沒能把你甩出去,你反而自己掉下來——」他輕蔑哼笑一聲,「原來是看中這塊水塘了,是嗎?」
所以故意讓他看見她原來的容貌,因此動惻隱之心嗎?
「修大人果真慧眼。」被輕易看穿了真實意圖,水沁泠笑了笑竟也不否認,「從前我讀《孫子兵法》時大哥便對我說,女兒家讀那些都是白費工夫,毫無可行之處。而我只需學會其中一計便能反敗為勝,便是美人計,但我——不服。」
她微抬了眼眸,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深如潭水,沉靜無波。平日里堆聚在臉上的熱情和嬌態也全然消失不見,相反卻顯露出幾分疏冷之色,竟似月兌胎換骨地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熟讀各家兵法,雖然都是紙上談兵,但對戰場謀略也自有一番研究。與大哥所說相反,美人計被我視作最差勁的一計。所以——」水沁泠平靜地看著修屏遙,「若非最後關頭,我絕不會使這一計。」
修屏遙聞言哈哈一笑,眉眼飛揚,「所以你如今走到這一步,便是為了表明跟定我的決心?」
「修大人想要看到的,不正是這樣的結果嗎?」水沁泠反問一句。
依舊是她心平氣和的語調,透著一絲不可捉模的笑意——這姑娘從來不會將脾氣表現在臉上的嗎?修屏遙心頭一漾,這才想起細細瞧她——
平心而言,這小女子的真實模樣並沒有想象中的嬌美動人,那掛在嘴角的笑容也假得很,倒是不笑的時候要耐看許多——興許皆是因為那雙濃如墨染的眼楮在作祟,像是冬日屋檐下被冷霜打過的紅薔薇,初看時耷拉著腦袋萎靡不振,再看時卻連睫葉里都透出濯濯的凜冽。
這念頭一閃,修屏遙胸中竟也一陣凜冽。縱然他久經官場閱人無數,也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深深的,靜靜的——那是一種不屬于她那個年紀的,謎樣的眼神。
「為何當初不跟著上官?」修屏遙突然問出這一句,緊緊凝視著那雙眼,「你在待墨樓邁出的那一步,究竟是想說明什麼?」他到現在都想不明白。
原來他早就看出她不想跟著上官,所以才來拉攏她與上官對立嗎?終于知道這左右大臣都是一個德行,就喜歡藏身暗處閱人百態,身邊更有眼線無數。端的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難怪這兩人在朝堂之上鉤心斗角,各自為營。
水沁泠心知再也瞞不過他,沉思許久才緩緩道來︰「因為上官大人太過清廉正氣,他在百姓心中站得太高了。這樣的人,通常是不被容許有任何瑕疵的。」她搖搖頭,「換句話說,許多人寧願容忍一個惡人無數次的壞,卻無法原諒一個善人唯一一次的不好,偏偏我就是這樣的俗人。」她笑了笑,「同樣的不德不義之事,若由修大人來做,我會覺得情有可原,但若由上官大人來做,我——不能接受。」
那瞬,修屏遙分明在她眼中捕捉到一抹精光,一種類似戾氣的東西。
「哦?」修屏遙饒有興致地撫模唇瓣,等著她繼續解釋下去。
「櫃子里的那位無頭死者究竟是何身份,相信修大人心里早已有數,不是嗎?」水沁泠莞爾一笑,眼里卻並無半分笑意,倒像是種若有似無的諷刺,「譚亦當時得寵若驚,自然沒有工夫細看,那死者的手腕上分明有鐵鐐捆縛的痕跡,而且頸項上還留著劊子手所畫的紅砂印子。所以我無法接受的是——」她蹙起了眉,這時才顯露一絲異樣的神色,「那個死人明明只是一個被依法處斬的犯人,又怎麼可能會有凶手一說?上官大人卻偏要故弄玄虛,假借無頭血案之名讓譚亦去查案。而上官大人的真正用意是什麼,修大人又豈會不知?」
原本她上前一步,便是為了證實死者的身份,卻沒料到上官編出一個天大的謊言,頓然心灰意冷。
「哈、哈,」修屏遙拊掌而笑,再次感嘆這姑娘的蕙質蘭心,「到時候只需老骨頭借這‘驚世奇案’的名義大肆宣揚一番,隨便捏造一個凶手,譚亦便能聲明遠揚,這狀元之位自然非他莫屬。唔——」他故意一頓,別有用心地覷了水沁泠一眼,「日後他封官加爵,青雲直上,興許會變成第二個老骨頭也說不定呢。」
言至此處,他話里的用意再清楚不過,「你,竟不後悔?!」
她的資質不輸譚亦,若當初頭角崢嶸的是她,那麼被上官相中的也是她,而不是譚亦。常言道「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她難道就不後悔錯失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