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沁泠聲線平平︰「我若是跟了他才會後悔。站得太高太遠,平白獲得太多殊榮的人,摔下來必然也會傷得最重。」她抬起眸子,目光無波無瀾,「上官大人是百姓心中的大清官,大賢臣,全京城的百姓都夸他剛正不阿,一身正氣。我欣賞正直的人,便一直將上官大人奉為神祇,可如今我才發現——原來神祇也有力不從心的一日。」說到這兒,她便笑了,那種毫無溫度的幽涼笑容竟生生牽延出一種,近乎是悲憫的味道,甚至連她本人都不自覺,「上官大人畢竟年邁,心有余而力不足,故而會出此下策,想盡快扶植一個心月復來穩固自己的陣營,和修大人分庭抗禮。」她靜靜地望著修屏遙,「修大人閱人無數,譚亦究竟有幾分本事,能夠到達到怎樣的高度,沒有誰比修大人心里更有數了。不是嗎?」
修屏遙不置可否地哼笑一聲,「他太自負。雖有幾分真才實學,卻不懂得收斂鋒芒,僅在待墨樓中一嶄露頭角便已樹敵不少,能夠活著挨到殿試算是他命大。」
所謂樹大招風,譚亦一介草民,卻被上官賞識,自然會得罪許多早早買通官路的權貴。誰能保證譚亦會不會不等到殿試便已死于非命了?從官多年,這樣的事他已見得太多太多。興許——呵,興許那個一時興起便摘了譚亦的腦袋當球踢的人——
就是他修屏遙也說不定呢。
「就算日後春風得意一時,也遲早會栽跟頭,姑且送他四個字——」修屏遙伸手將她從水中拉起,故意咬著她的耳朵道︰「難、成、大、器。」
「不,修大人,」水沁泠卻是搖頭,「我更欣賞的,是他的正直。」她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滲水的衣袖,涼涼地一嘆,「官場黑暗,到處爾虞我詐,誰的言行不留著幾分謹慎?我當時藏在人群里故意不出面,便是考慮到象齒焚身的道理。而譚亦一無靠山二無後盾,卻不畏強權,想到什麼便說什麼。我——欣賞他。」她溫溫重復了遍,「我欣賞正直的人。」
修屏遙眯了眯眼,了然笑起,「因為你做不到他那樣。」
水沁泠略微垂了眼眸,並不否認。是了——她當然不屬于剛正不阿的那類人,否則她不會權衡利弊而選擇跟隨于他。她亦不想站在太高的起點上,那樣太冒險。相反,若先一步陷自己于泥濘,反而留給自己足夠回旋的余地,起碼,現在——她更情願尋他當庇護傘。
至于今後誰掌天下誰主沉浮,言之尚早。
那一剎,水沁泠的唇邊似乎隱著一絲微笑。她自認是個極有耐心的人,與其早早被推至風口浪尖,倒不如退一步靜觀其變。
「馬車上有干淨的衣裳,去換一身吧。」修屏遙笑著轉身。此話一出,便也意味著真真要帶她一起走了。
「多謝修大人。」水沁泠暗自吁了口氣。不枉費她三十六計用盡,總算是通過他的考驗了。但她心里有數,修屏遙之所以願意帶她走,是因為——她對他有利用價值。
她伸手模到自己稀疏枯黃的發尾,苦笑一聲,「再這樣勞神費心下去,不消幾年就會變成禿子的。」
她其實真的不夠聰明,僅有的那一點天資能求自保便也足矣,每每另外花心思布局都會落下一大把頭發,想曾經一頭芝蘭秀發人見人羨,如今卻要提早步入謝頂老太的行列了。
然而面對這樣一個老謀深算的男人,她卻絕不肯認輸的。她清楚自己的智謀稍遜一籌,但她自認忍耐力極好,也知道遇事多思多想,勝過多說,也因此可以藏住自己的心思不被別人瞧出半分,「小不忍則亂大謀」——她向來以此律己。
「你跟著我,卻不會與我站在同一邊,我猜得對不對?」突然一個微笑的聲音打斷思緒。
水沁泠略微一怔,抬頭便發現他正看著自己受傷的右手。她心口一悸,張口欲言,卻被他輕描淡寫打斷︰「我知道你想的是什麼。你寧願逆著慣性被馬車夾傷手,也絕不肯靠到我這一邊,不就是想表明自己不會與我同流合污嗎?」他長指撫唇,那一笑,好似眉眼里都是春意叢生,「不過你好像記錯了一件事,那些人……可都是心甘情願與我為伍的。」
听他這樣說,水沁泠反而笑得坦然,「修大人的本事,小女子早有一番領教。之所以保持那段距離,也只是覺得……咳,」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眼眸,「男女授受不親罷了。」
「是嗎?」修屏遙不置可否地轉身,一笑即去,「真希望不久的將來你還能保持這份從容。」
水沁泠朝著他的背影微微一揖,「那麼,小女子爭取不讓修大人失望。」
第二章上有青冥之長天(1)
「到了。」
一路懶漫馭馬,直至上弦月已隱約有了輪廓,修屏遙才將馬車驅至留香苑前停下。
水沁泠偷偷掩去一個呵欠,隨他下了馬車。面前是一個閑置的古老別苑,不同于官宦人家的闊苑豪宅,沒有紅牆綠瓦的鮮明對比,只是乍一看令人賞心悅目得很。即使年代久遠也依然被刷得粉白的牆,根睫分明的綠絲絛從牆頭耷掛著垂下來,點綴著幾朵紅薔薇,因著悶熱的夏夜而顯得有幾分意興闌珊,後面襯著白牆的背景,遠看倒像是白底瓷盤上的丹筆彩繪。
為什麼要帶她來此?水沁泠心下疑惑,面上卻安分地不言不問。
「賤蹄子!」忽聞一聲鮮辣的啐罵,一個綠衣小泵娘迎面跑了出來,原本眼眶通紅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見修屏遙卻立馬眉開眼笑,「修大人!」
「嘖、嘖。」修屏遙笑眯眯地上前擰她耳朵,不輕不重的,單看兩人的姿勢卻已曖昧至極,「芸蛾丫頭今兒個脾氣不小呢,可是誰招惹你了?」
被喚作「芸蛾」的小泵娘朝他擠眉弄眼,「噯喲修大人,芸蛾已經十六啦,不能再被您擰耳朵了!」話雖這樣說,面上卻是掩飾不住的欣喜,「修大人您這擰人耳朵的習性也得改改了,被外人瞧見了是要鬧笑話的!」
修屏遙不以為然地揚揚眉,「可不是我擰著你的耳朵,是你吃了糖,耳朵黏著我的手不放呢。」他聲音曖昧,「這方圓十里都是我的地盤,我心疼的人兒,有誰敢說一句笑話?」
芸蛾面色一紅,便要上前幫他牽馬,卻被修屏遙伸手攔住,他轉而問向水沁泠︰「你懂馬語?」
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倒像是故意要讓芸蛾注意起水沁泠的存在。
水沁泠心知他指的是她先前馴馬一事,便笑著解釋道︰「實不相瞞,凡水家的子女皆有靈玉隨身,且朝夕不離。大哥隨的是青黃玉,能試毒;三弟隨的是紫玉,能感應魔性;而我隨的是墨玉,能夠通曉……咳,獸語。」
修屏遙饒有興致地看她從頸項模出一枚墨色靈玉,紅繩相結,似一顆黑色淚滴流轉盈彩。
水沁泠溫和又道︰「我從六歲起便會馴馬,是因為我能與它交流。而之前我坐在待墨樓窗邊,便恰好听到窗外兩只雲雀議論著櫃中尸體,所以才……」她赧然垂眸,顯露幾分嬌憨之態,似不經意間看了芸蛾一眼,又是滿臉堆笑。
修屏遙眯了眯眼,有些了然于心的笑意浮出嘴角。嘖,他果然沒猜錯,這小女子在旁人面前永遠是這一副溫順乖巧的模樣!
等到芸蛾牽馬離開,修屏遙才從袖中取出一枚金針,氣定神閑地看向水沁泠,「這就是你用來馴馬的東西?真令我大開眼界呀。」而他又豈會看不見她的小動作?她分明是用淬了麻醉散的金針扎入馬的穴道才讓它乖乖听話,虧得她方才還面不改色地撒謊說自己懂獸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