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笏畫顰 第13頁

「若非想憑自己的真本事入這官場,我為何不學他們——花錢買通官路?」

她指著紅榜上那一個個名字,那些人她大都認得,他們——連四書五經都背不全,無非是花了些銀兩買來紅榜的一席之地。可她不想花這個錢,不想花大哥的錢,她水沁泠從來就這麼固執己見——她想讓大哥看到,就算擺月兌水家的財力,自己也有辦法闖出一番天地!

「哈、哈!」修屏遙聞言反而大笑而起,突然伸手取餅她手中的紅榜,「水沁泠,究竟是誰更不負責任呢?」他反問一句,指點起紅榜上的字跡,「當日我看中你,確實是因為你的字——我很驚奇,一個姑娘家竟能寫得這樣瀟灑流暢的一筆草書,行雲流水,大氣渾然,說明你絕不是平庸之輩。而每一字的折勾和收筆處都處理得非常圓滑巧妙,將那股霸氣都磨成了恰到好處的低調,剛柔相濟——說明你亦懂得收斂鋒芒。」他皮笑肉不笑,「這樣的人才,我自然求之不得,所以將你留在身邊,還派人周密保護你的安全。」

水沁泠的下唇已被咬出青白的齒印,只听他接著又道︰「而現在——你的字里面已經流露出不安分的戾氣,說明你已經迫不及待要飛出去,另尋新主。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留你在身邊?」他的眼里一片無垠的黑暗,笑容極冷,「我費盡心思栽培你,將你認作心月復,到頭來卻要看著你為別人辦事,說不定到時候與我作對的便是你。究竟——是誰更不負責任呢?」

水沁泠的身體克制不住地顫抖,緊緊抓住桌緣才勉強穩住。功虧一簣——她的浮躁,迫不及待想要飛出他掌心的渴望,終究還是被他看穿了嗎?她無力苦笑,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向來克己自律的她——竟然連這樣不理智的情緒都表現得這般明顯?

是否因為那些不該有的微妙心思,不止一次失去冷靜的情迷意亂——因為連自己都無法容忍,所以愈加坐立難安?開始害怕這樣危險的心情會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才想著趕快逃出他的視野,另尋一處庇蔭……

她不明白,又或者——其實只是她道行不深、定力不夠,到底輸給了他。

他已經不留余地將一切挑明,她若繼續留在這里,才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吧。水沁泠自嘲地牽了牽嘴角,轉身往外走。

修屏遙沒有留她,無動于衷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眼底的精光明暗莫測。

極細微的「啐」一聲響,伴隨兩片鮮綠的樹葉自窗口落下,悠悠打著轉兒。

黑眸瞬間眯了起來。

第五章蓬萊文章建安骨(1)

天光微蒙。水沁泠神情木然地走在街上,漫無目的,也不知走了多少路。

禮闈會試三年一次,今年由右大臣一手操控,那麼三年之後便一定換作左大臣主持篩選。相比于修屏遙那只狐狸,上官那邊的門路似乎要好走一些,盡避她對這位「大清官」已經失去了最初的敬仰,而事實上,唯一可以令她抱有希冀的便也只有鸞姬太後了吧,那是一個傳奇般的女子,可惜她迄今都無緣一見。難道——真真要等到三年之後?

水沁泠苦大愁深地嘆了口氣。年少輕狂,她果然還是輕狂了一回,結果輸得一敗涂地。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後悔當初沒有出錢買通官路——她不想從起點就輸了志氣,就當是她冥頑不靈吧。

水沁泠的腳步忽然一頓。

巷尾有幾道模糊的黑影正朝她這邊靠近,天色還是暗的,她看不太真切,卻清楚感受到了危機——是殺氣!他們是上次的那群殺手!

水沁泠的腦子里「嗡」了一聲。瘋了瘋了,是她瘋了——竟然沒有事先通知戚管家接應便徑自一個人離開了修屏遙的管轄領域,這群殺手定然是守株待兔候她多日了,好不容易逮住機會絕不可能再饒過她。

思及此,水沁泠心里秫秫一陣寒意。當下後悔自己被氣昏了頭,竟連這點理智都失掉了。她水沁泠何曾做過這樣的蠢事?

卻已經容不得多想,她飛快轉身往回跑——

黑影瞬間緊追上去。

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水沁泠不顧一切地往前跑,無數場面從眼前跌晃,到最後竟忘了自己為何要逃——「怎麼辦,要怎麼才能……」細弱的聲音從嗓子眼里跳出來,是她藏在心里壓抑太久秘密,那個秘密她沒有告訴任何人,連大哥三弟都不知道——她想從官,絕非鴻鵠之志,也不是為了天下蒼生,只是為了洗清十四年前的血債。

那場盛宴其實是個陰謀,而爹猝死的真正原因,除了她,沒有第二個至親知道。

「你跑不了了。」殺手們輕功了得,轉眼的工夫便截斷了她的去路。

那一瞬,水沁泠竟豁然了,她已經無路可逃——「你們究竟是誰?」她顫抖著聲音問。她知道不會有答案,她只是想盡量拖延時間,同時心里還在不停盤算著更多的事情︰如果他們殺了她,會怎樣處理她的尸體?

三弟會不會找到她的尸體?

如果能找到那就再好不過了,他會幫她換上壽衣,然後一定會發現她胸口的刺青——在琵琶骨正下方三分三厘處,她曾經一筆一畫地刺上去的青藤圖案,從未讓任何人看見過。

那個圖案只有大哥和三弟認得,是那本《藤魂》的封面印花,她便照著那印花刺上去的,分毫不差。她相信三弟若看到她胸口的刺青便一定會去書齋找那本書,而如果他找到了,便會發現書的扉頁上寫著一串數符,三弟心細如塵,定然會研究,然後對照數符找出書中相應的文字——便是那些人的名字。

那是她留給自己的最後一條退路,如果——如果她沒有辦法為爹報仇,那就讓三弟接手。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如果三弟還能替她收尸。如果找不到,那麼這仇恨也會隨著她的死而悄然入土了吧……

想到這兒,水沁泠竟然笑了,那樣也好,三弟便不會像她這樣,時常被噩夢纏身了。

爹,你只讓女兒一人背負這個秘密,把那一張張丑陋不堪的嘴臉記到骨子里,靈魂里面,到底是相信女兒,還是在折磨女兒呢……

「水沁泠,要怪只能怪你們家金子太多了。」其中一個殺手冷笑出聲。

水沁泠心里一悸。這世上竟會有這種聲音?!低沉嘶啞。像是……因為吞了熱炭才變成現在這樣。她澀然苦笑,真諷刺啊,沒想到這飛來橫禍竟是因為一個「錢」字!「還問——」

不等她把話說完,殺手直接一劍刺來——「鏗!」

劍氣只割斷了幾縷青絲,有人替她化去了那一劍。水沁泠驚喜地睜開眼楮——

「沁泠姐快退後!」綠衣少女揮動袖中白綾,招式連綿竟比劍還鋒利,足見其武功極佳!

是芸蛾啊。水沁泠竟有一瞬的憮然,奇怪,她怎麼會以為是他呢?

閉了閉眼,想笑。她果然已經神志不清了,那個人,是絕不會在意她的生死的吧……

水沁泠再睜開眼時眸光已然沉靜無波。哪怕曾經竊喜過,也已經不需要了——那些還來不及生根發芽的情愫,仿佛也隨著那死里逃生的一劍,那幾縷青絲,生生被斬斷。他不給的,她也絕不需要!絕、不!

便在同時——

留香苑里,正悠閑喝著清酒的修屏遙突覺脊背一陣涼意,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只見清風御樹,藕花送香,裊裊晴絲便在滿池波光里閃著銀鱗。含苞開著的幾朵白蓮花好似也成了水里面正飄著的畫舫,這邊才起了一下漣漪,倏地便渡到那邊去了,偷的是,浮生日日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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