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笏畫顰 第17頁

水沁泠微微一笑,並不否認,「有時候,殘忍也是一種必要手段。」

「不,並不是,」修屏遙輕笑搖頭,「你的殘忍,不是對別人,而是對你自己。」

水沁泠的身體有一瞬的僵硬。

「你做事,從來不是依著自己的興趣喜好,而是你一再暗示自己,那些事不得不做。久而久之,便也成了習慣,甚至連你自己都不自覺。」修屏遙撫唇而笑,他似乎只是簡單地闡述一個事實,並未添入累贅的情感。即便曾經見她如霧里看花,這三年來的相處相對,他也已將她看透七分,「你太固執,太……苛刻,從來不給自己退步的余地。即便是你內心極不情願做的事情,也會逼迫自己去完成它。」他悠悠一笑,「水沁泠,你這樣……不累嗎?」

「如果修大人真是那樣以為的話,我只能說,人各有命。」水沁泠毫不避諱地迎上他的目光,唯有在這個男人面前,她可以坦白自己,或許也是她難得一次的放縱——「這三年來我替太後殺過不少人,手段談不上有多瀟灑。但我早就深陷泥污,也從未想過要成為一枝出水菡萏。我欣賞正直的人,很欣賞,卻自認沒有本事成為那種人。」她淡淡笑了笑,雙瞳沉靜如水,「如同當初我情願接受修大人的囂張放肆,卻不能容忍上官大人的弄虛作假,我可以奉勸譚亦需潔身自好、清者自清,卻不曾強求過自己也要做到那樣。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命運,自己的……使命。」

她的神情剎那空茫,「若是,很久以前就已經被扭曲的齒輪……又怎麼能奢望,它還能找回最初的軌跡?」

黑眸有一瞬的精光大盛,修屏遙忽然扯過她的頭發,「所以改變你的,是仇恨嗎?」他的臉上再沒有笑容,連同眉眼里的笑意,也統統消失不見,「你將自己逼到這個地步,究竟是因為……多深的仇,多濃的恨?」

水沁泠沉默許久沒有回答,只靜靜凝望著他的眼。她像是疑惑,那樣認真的,試探性的疑惑,「你告訴我,這些話,算是你額外的關心嗎?」

「額外的關心?哈、哈——」修屏遙夸張地大笑而起,玩味地掂量著這個詞,「那你先告訴我,你需要嗎?」

我只對你一個人的關心,只為你一個人傷神,恨不得就此侵佔你的靈魂——你,需要嗎?

水沁泠突然垂了眼眸,「修大人言重了,今晚的宴會我自然會去。」

胸口似被一針穿透,修屏遙幾乎是踉蹌著退後一步,也瞬間清醒了。多麼荒誕的一瞬間,在這一端點燃所有的柔情,也在那一端覆滅所有。而他們——從來都是兩個極端。

「那麼,再好不過了。」

修屏遙轉身一笑即去。

華燈初上。

一斛秋月剪了寥落的碎影,白盞盞的像是冬日里窗檐前的霜花,踩在上面似要軟陷幾分。菊花清酒的香氣摻了夜露在小小的樓台彌漫開來,伴著來人細小的談話聲漸而靠近——

「……上個月提拔的禮部侍郎便也是待媛詩社出來的,那姑娘聰慧得很,就是個急性子,做什麼事都風風火火的,還需打磨幾年……是啊,倒也多虧了有水丞相,如今我朝軍威大振,內撫民心外除叛亂,其後順利遣使與西域三十六國通好,朝廷與瀲水城可算相安無事,皇帝也稍微懂事了些……」女子的聲音頓了頓,「不知父親大人可曾調查過七皇子的行蹤?如今瀲水城已經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但除了江湖武林,這世上究竟還有何處能讓七皇子容身?」

說的七皇子,便是先皇的第七子玄遲,七年前與太子夙嬰爭奪皇位未成,詐死而逃,而今消失人間不知去處。

相比于女子聲音的婉轉輕柔,男人的笑聲便顯得張揚許多,「狡兔三窟,不離本窩。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最危險的地方,難道是——」

話未出口,便被男人掩唇「噓」了一聲,輕笑道︰「莫要驚擾了今晚的月色。」

女子點頭會意,接過他手里的黃紙燈籠,「女兒先行告退。」

待她離開,修屏遙輕步悠悠繞到假山後面,俯,故意使壞地呵氣,「就猜到是你。」

枕臂伏在石板上的羅衣女子卻沒有應聲,她似乎睡得香甜,手邊還擺著兩盞清酒,只是不見了與她對飲的人,又或者她其實一直就在獨酌,只空擺了兩只酒杯罷了。夜已深了,幽涼的月光照在她半邊臉龐上,可以清楚瞧見眼皮下長睫毛的落影。這姑娘的睡相著實算不上雅,寬大的衣袖被褪到胳膊肘後,露出一截藕白縴細的手臂,她卻不管不顧。原先的發髻也早已松散,珠花釵鈿掉落一地。

周遭一剎那間安靜了,修屏遙清楚听見心弦觸動的聲音,「嗡」的一下子。

這樣的心悸,三年前也曾有過一次。當他繞過逶迤的花籬往里面走時,方巧看見她一手扶著額際,一手端著酒杯同芸蛾嬉鬧的模樣,「偏只男人能喝,女人就不可以?」——那時她的眉尾斜斜一挑,骨子里也沾染了醺然的酒意,隨性到極致,卻也動人到極致。

那一念之間的心動,他卻花了漫長的時間才逐漸平復,才能在見面時待她如初。

這三年來,他親眼看著她成長成熟,看著她在朝堂之上頭角崢嶸、據理力爭,看著她運籌帷幄時的謹慎入微和成功得意時的眉眼飛揚,看著她舉杯笑對清風明月,看著她揮筆勾畫闊海晴天,最後——看著她成為天下第一女丞相。

三年前他故意將她逼到絕境,因為他知道,她終究會月兌離他的掌控,成就自己的輝煌。

水沁泠,不同于他身邊的任何一個女人。

世人說他惜花成痴,他笑了笑不以為意。他對女人的寵溺憐愛,大多止于枕邊的濃情蜜意耳鬢廝磨,他向來自制力極佳,露水之緣便淺嘗輒止,從來不被那些情事羈絆。而當他真正欣賞一個女人時,便絕不會對她動多余的心思。

對于女人,他只談情。對于她,他只談國家。

所以從第一眼起,他便知道自己不可能會愛上她。不可以,不應該。如同那年夕陽西下,他們並肩走過短短的一程,最終卻分開站在對岸。水與火永遠不可能交融,除非,天誅地滅。

而今朝,天未誅他,地不滅他。

修屏遙的手指輕撫到她的臉上,緩緩移至發鬢,擰她耳朵,「哦、呀,吃糖了。」

調笑的口吻,不輕不重的力道,從來沒有變過。水沁泠睜開迷蒙的眼楮,似乎一時間還看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誰,「呃——」像是打了一個酒嗝,她忙用手背掩住嘴,兀自咕噥道︰「最近怎麼變得這般嗜睡,果然那藥不能多吃……」

「什麼藥?」修屏遙聞言一訝。記憶里她的氣色一直很好,完全不像有病的樣子。

水沁泠卻似沒听見他的話,搖搖晃晃地支起身子,「涼蟾空對影,折柳送君行,君自離意絕,不知,不知……」這幾日來她一直重復念著這首詩,「那個人不允許自己的女人喝酒,真是奇怪得很,奇怪得很……呵呵……」

猛然听她說到自己,修屏遙正要去捉她發尾的手便僵在半空。

「你道,一個男人不允許自己的女人喝酒,究竟為了什麼呢……」水沁泠還在自言自語,眼眸里搖漾著月光,「是不是……為了冥想,為了惦念……另一個女人……」

修屏遙的身體驀地一顫,許久許久,他抬手去蒙她的眼楮,「那我告訴你。」他低低的笑聲便附著她的耳朵,從未有過的這般纏綿的傾訴,仿佛下一刻便會啞了嗓子,「難得你長了心肝,願將我的事記掛在心上,我若不告訴你,恐怕今後都沒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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