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笏畫顰 第31頁

「只要我在朝一日,借他十個膽子也絕不敢像今日這般囂張。」修屏遙撇嘴輕哼,長指撫模唇瓣,「也真虧得她,將連笙都請回來了,反倒教我安排的人成了擺設。」

其實水沁泠並不知道,他們各自都有自己的計劃。這半年以來他故意裝病,表面上疏散自己的勢力,最後假死——便是為了讓上官與七皇子放松警惕,更加明目張膽。如此一來,他便可以在暗處搜羅證據,韜光養晦,等到他們的陰謀浮出水面時再一舉將之剿滅。

倘若今日出面平亂的不是大將軍連笙,便是他修屏遙暗中部署的一支精銳軍隊。而無論如何——上官的陰謀都會敗露。

「有丞相如她,便再也不需要左右大臣了。」修屏遙心下早有打算,這次假死也給了他離朝歸隱的機會——今後再也不問朝政,「將家就魚麥,歸老江湖邊……」嘴里念著詩句,他輕巧抬手垂了簾縵,隔絕了外面的月光燈火,「走吧。」

瑯崖心下一訝,月兌口問道︰「大人不等水丞相了?」

「等她做什麼?」修屏遙闔著眼眸,聲音慵懶。

「水丞相對大人……到底是舍不得的。」瑯崖低聲道。或許他今生也不會忘記那一幕——那個女子一身大紅嫁衣,不言不笑,一動未動地守在棺木前,端端從日升看到日落的那一眼——究竟該包含著多深的情意?「何況她已經明白了大人的苦心,大人若不告訴她實情,未免有些……殘忍。」

「殘忍?」修屏遙嗤笑一聲,「究竟是誰更殘忍呢?」這半年來他稱病臥床,三分是做戲,卻有七分是出自真心的悲痛!他為她消瘦,為她憔悴,為她嘔血——又何曾造假過?可她竟能對他這樣絕情!堪堪一個「斷」字,便將所有的情愛全部割舍!所以他不能原諒——

「我曾為她付出的心血,就算她再像那樣看我一生,也是不夠還的。」

他聲音淡漠。似沉思許久後接著道︰「她不過是氣急攻心罷了。我假死一事,就算脂硯不說,日後她也會自己想明白。」他輕描淡寫又道了聲,「走吧。」

瑯崖便動身馭馬。夜涼如水,可以清楚听見車輪碾過的聲音,碾過了寂寞與喧囂,離這京都越來越遠。興許會在下一個驛站駐足,興許——再也不會回來。

「大人,」瑯崖猛然想起什麼,輕咳一聲,「那天晚上,大人究竟有沒有對水丞相……」指的自然是水沁泠綁架被救的那天。

修屏遙聞言「哈」的一笑,「她若真成了我的女人,又豈會再嫁給譚亦?」

瑯崖暗自一想,臉便紅了,不好意思再多問。許久,卻听見修屏遙咬牙切齒的聲音自簾縵透出來︰「我若是知道她今日會再嫁,當時就不該留給她一分理智,就不該問她——」他想起那個燭火繚亂的夜,想起她身子間淡淡冷冷的幽香,枕邊的軟語呢喃,還有她琵琶骨上的刺青——正因為一時好奇問了她,從她嘴里听聞了十幾年前的恩怨,反而因此變得清醒。

「我只是……心疼你,很心疼。」

心疼——他對她,又何嘗不是心疼到骨子里去的?看著她嘔心瀝血早生華發,看著她頭頂的那道疤,看著她將自己逼到絕境——他又何嘗不是心痛欲裂?

「先去蘇州。」修屏遙若有所思地眯起眼楮,有件事,他需要好好調查清楚。

第十章請君試問東流水(2)

一年後。

春風又綠江南岸,姑蘇城內喜炮震天。

「誰家辦的喜事,這麼張揚?」

尋常巷陌,蘭葉葳蕤。修屏遙悠閑地掀開馬車的簾子,看著漫天飛揚的紅紙花片兒,桃花唇斜勾起一個弧度,「出得起這個錢的,除了水家,定然再無第二戶。」

瑯崖笑著頷首,「今日成親的正是水家三公子,天下第一美人!」

修屏遙聞言挑了挑眉,「怎麼水家出來的都成了‘天下第一’?」大少爺水沐清是「天下第一商」,三公子水源沂為「天下第一美人」,另外還有個「天下第一女丞相」——「既是她胞弟成親,我也該送些賀禮才是。」

他在袖中模索了一番,「哦、呀,囊中羞澀呢。」

「大人的銀子……都賞給花樓里的姑娘了。」瑯崖小聲提醒他道。

「嗯?」修屏遙似笑非笑地睇他一眼,「你剛才又喊我什麼了?」

「呃……爺,爺。」瑯崖拭汗。畢竟跟隨他從官多年,花了這麼長的時間也還是改不了口。

修屏遙不禁失笑,「你原本是右執戟,雖區區九品,但好歹是個官,奈何要一直跟著我當護衛?」他的手指撫上胸口的一樣東西,目光幽暗莫測,「如今朝廷已沒有左右大臣分權,獨留水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若去找她,她必然會提拔你。」

瑯崖搖搖頭,「我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大人時,大人便直接對我說‘你若為官,最高不過七品’。」他虛心地笑笑,「既然我無當官之才,倒不如跟在大人後面當護衛好。」

修屏遙眯起眼楮,「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曾經提拔過的那些三品四品官員,又有幾個是有真才實學的?」他的眼底浮現一抹戲謔之色。回憶從他當上右大臣之後的二十幾年,他故意身陷泥污,為那些貪官污吏提供庇蔭,等他們無法無天時,再一個個將他們揪出來擰腦袋——如此反復地折磨著玩,「可惜老骨頭最後也被我玩死了,真無趣。」

「若非後來水丞相出現,恐怕他還能多活幾年。」瑯崖忍不住笑道。

修屏遙撇嘴輕哼,「我倒真想陪著那小女子玩玩呢,若不是那日看見——」看見她將書蓋在臉上疲倦睡著的模樣,他竟突然舍不得折磨她了,沒想到越是憐惜,越是疼愛,到最後竟無法自拔……他又回憶起那個夜晚,她身上的刺青——「她當真給我出了個難題啊。」

「大人此話怎講?」瑯崖不解。

「十九年前……」修屏遙垂眸自言自語,「若那場宴會真是個陰謀,為何竟連一點證據都沒留下?」包括陸寅和那幾個他熟悉的官員在內,他手里掌握著所有人的案底,卻根本查不出關于那場宴會的任何可疑動機。而水沁泠父親的死……當真是一場陰謀嗎?抑或是——

修屏遙思緒一頓,隨後從懷中模出那樣東西,「只能用它當賀禮了。」

便在同時——

水府。來客如流,嘉賓滿至。

「噯喲二小姐,新娘子都來了,你還在看書吶!」

戚總管的聲音喊醒了如今正在杏花樹下看書的女子,「就來,就來。」水沁泠應了兩聲,一抬眼便看見戚總管懷里抱著大大小小的賀禮,便笑著上去幫忙接應,一瞧客人送來的都是人參鹿茸之類的稀罕物,無奈嘆了口氣,「早說過只要人來了道聲喜便好,咱們水家不缺這些東西。」

戚總管笑著嗔她,「盡說新鮮話。你要是客人,好意思寡手跑到人家府上去蹭飯啊?」

水沁泠抿嘴笑了一笑,突然盯住他手里的一塊金光熠熠的東西——「這是誰送來的?」她急切地抓住那枚雕著鳳凰暗紋的月牙形金塊——不會看錯的,那是從他金笏上切下來的一塊!是他!一定是他來了!她瞬間紅了眼眶,「他現在在哪?」

戚總管從未見她激動至此,半晌沒回過神來,「哪個——」

水沁泠已經直接跑了出去。

他來了!他來江南了!可是為什麼不來看她?他還在生她的氣嗎?他要去哪?水沁泠腦中飛快閃過無數念頭,跑出了水府,跑出了喧鬧的人群,一路跑到郊外的楊柳岸堤上——她甚至沒有問任何人,只是憑著直覺往前跑,簡直不顧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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