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輔利劍橫頸,卻面不改色,冷冷道︰「你沒虧待我嗎?你雖是長房中的,卻只是個女子,我才是慕容家這一代的長孫,叫我在一個搶了我的身份地位的女人手下忍辱稱臣二十多年,我早受夠了。」
慕容儀冷瞪著他,怒極反笑,「這麼說,你也準備得夠久了的?」
說起來,是她疏忽了。一家子骨肉至親,雖知夫兒中毒是人有意為之,她從未疑到他頭上,卻忘了,若說到對她不滿,理由最充分的便是他了。
「二爺,」她喚道,按下火氣,「愚姐有件事想不通,請二爺指教。」
慕容輔行大,但因她才是一族之長,故而他被迫退一位,只能算到老二的位置。
慕容輔揚了揚眉,道︰「我既輸給了你,也就沒有什麼可以顧忌的了,你想問什麼,說吧。」
他與慕容儀四十余年堂姐弟,彼此知之甚詳,當然知道她的辣手無情。今日事敗,他從未想過自己還能活著離開此地。
慕容儀垂下頭,鳳眼射出凌厲的光芒,道︰「今日之前,我與二爺皆輪流看守芝草。二爺當時若毀了它,我也無可如何。為何偏要到如今,在我眼皮子底下做這件事?」
慕容輔哈哈一笑,透露出無比的快意,道︰「等待的滋味很難熬吧?我就是要你在有了最大的希望之後再徹底地絕望。看著這兩個月來,你每日提心吊膽守著這株草,真乃人生一大快事,哈哈哈……」
寶劍就架在他脖子上,他卻恍若未覺,肆意大笑,渾身發顫,劍鋒劃破皮膚,留下血來,更顯得他的瘋狂。
二十多年,他屈尊于慕容儀之下,自覺顏面掃地,這一刻才終于扳了回來。
當年他滿懷信心,以為族長非他莫屬,不料卻被慕容儀搶了去。當時他就發誓,這種滋味,他要慕容儀一樣嘗到。
原本他將消息泄露出來,故意引來無數高手,本打算到時趁亂毀了芝草。沒想到芝果提前成熟,臨時又冒出個容劼,打亂了他原來的計劃。情急之下,出手擊落芝果。
然而他看著慕容儀沉痛的眼、深鎖的眉,便大覺快意,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慕容儀柳眉一挑,怒道︰「慕容輔……」
慕容輔兀自狂笑不歇,笑道︰「慕容儀你也有今日,哈哈哈……」
他能確定,她從此後一定生不如死了。守著活死尸般的丈夫兒子,比殺了她還令她痛苦吧?他長笑不止,笑聲漸漸低了下去,終至無音。
「他死了。服毒死的。」
輕柔的女音淡淡響起,微弱得似被風一吹便散,慕容儀不及去試慕容輔的鼻息,看他是否確已斷氣,驚喜地抬起頭來,望著剛剛走到人群之前的女子,如見救星,「歐陽小姐,你何時到的?」
歐陽子夜斂下亮如寒星的美目,玉顏不辨喜怒,輕聲道︰「夫人可知適才落下山崖那少年卻是何人?」
慕容儀與上前拖開尸體的慕容世家高手相顧,盡皆茫然,不在意地道︰「妾身怎會知道呢。」頓了頓,口氣轉急,道︰「歐陽小姐,你前番曾說沿路看看有無焚蘭紫芝,可有結果?」
歐陽子夜緩若閑庭信步,走至崖邊,應道︰「沒有。」輕嘆一聲,再道︰「難道他不曾告訴夫人,他上山所為何事?」
慕容儀柳眉一皺,不耐地道︰「那種無名小輩的話,誰會信他。除了焚蘭紫芝,可還有其他藥草可解我夫與城兒所中的毒?」
圍觀的武林人聞言,發出一陣嗡嗡之聲,終于信了焚蘭紫芝是用來解毒之說。
歐陽子夜轉回螓首,道︰「他上山時,曾出示陸姑娘的令牌,代傳子夜之言,可是?」
慕容儀心神劇震,失聲道︰「什麼?」
歐陽子夜垂下頭,看著被山風吹得烈烈作響的裙袂,細聲道︰「夫人可知,那人正是子夜的未婚夫君?」
無名小輩的命,難道就不是命了嗎?她掛心她的夫婿愛子,可知縱是無名小輩,也是他人的夫婿、他人的愛子啊!
慕容儀一顆心提到喉口,屏住氣息,不知何言以對。
如歐陽子夜言,則那少年所言皆實,他搶摘芝果,卻是為了救她的親人。
她轉頭四顧,尋找唐杰明,卻不知他何時已離開山巔。
歐陽子夜拂開被風吹亂的秀發,柔聲再道︰「子夜在山下听聞芝果早熟,恐月出後藥效漸失,故容郎上山傳言,以免誤了尊夫及令郎的病情。陸姑娘交付令牌以做信物,子夜原以為不過一個時辰,便可見夫人拿著芝果下來,救醒尊夫令郎。」
她的多疑啊,斷送的可不止一個容劼。
慕容儀倒退一步,望著那少女溫柔的笑,如墜冰窟,全身僵冷。
那少年以命相搏,強摘芝果,她還想自己果未料錯,他定有私心,卻從未想過,竟會有人為了救人,可以做到這一步。
歐陽子夜向高崖再走近一步,眷眷望著不見底的黑暗,清脆柔和的聲音不泄半點情緒,「容郎宅心仁厚,心地純良,心切救人,故而強摘芝果。誰知夫人狹心度人,只道他人定然心懷不軌,有意奪草,痛下殺手,以致玉石俱焚……」她回首,望著那美婦蒼白如紙的容顏,聲溫軟,眸卻冰寒徹骨,「夫人可知為何事已至此,子夜卻多此一舉,仍將個中原委細細說明?」她輕輕嘆息,似憐惜這婦人的無知,又似為發生的一切代她惋惜,「只為子夜想讓夫人清楚明白,你夫婿愛子非因毒亡,皆死于你手。」
她原是慈悲,卻終于學會仇恨,也……終于有恨。
溫軟出口的話,化為利刃,刺入那人的心口,毫不留情地翻轉,絞成血泥。
她再向前一步,縴細織影危立崖邊,極目下望。
那片黑暗,吞噬的可是她最最心愛的人兒啊!
歐陽子夜戀戀垂首,卻只見霧茫茫一片,再不見那修長身影,帶笑俊顏。
容郎呵……她只須再往前一步,只須再一步……
便可與他同死,碧落黃泉,從此攜手。
得成比目何辭死,只羨鴛鴦不羨仙。
她閉上美目,珠淚如傾,心似刀絞,卻終于停下金玉蓮足,不再往前。
雖然這一跳,她便可不再受這失心之痛,逃開這煉獄毒火,擺月兌這附骨夢魘,忘卻這斷腸淒苦……
可是——
師父十五載苦心訓導,十五載慈愛呵憐,十五載殷殷垂詢,十五載諄諄教誨,盼的,可不是她輕生殉情,辜負師恩。
她自有她的責任、她的重擔,千斤在肩,豈可輕言放棄。
「等我十年。」
她低語,拭不干淚如雨下,危立高崖,嬌軀迎風孑然,弱如柳,韌亦如柳,輕聲堅決︰「等我十年!」等她教出第二個歐陽子夜,等她卸下肩上的責任,等她做完該做的事,等她償完該償的恩……報了該報的仇。
「十年之後,重執君手。」
她含淚,柔柔漾出笑靨,清婉絕麗,向蒼茫虛空,鄭重許諾。
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她與容郎,相逢且待十年期。
她身後諸人,呆然望著她娉婷玉立,空氣似凍結了起來,使得每個人都只僵立,無法做出正確的反應。
她翩然回轉,芙蓉面上淚痕未干,梨花帶雨,目光卻清澄無塵,「武林紛爭,無日有休。子夜救一人,卻有千人喪命。」她悠悠的嘆息淡淡浮于山巔,「縱有大羅金仙,也無力回天。子夜凡塵俗子,又能如何?」
耳畔似響起清朗男聲,以凶巴巴的口氣道︰「江湖中人有被救的必要嗎?他們這些人口口聲聲快意思仇,小事便刀劍相向,只知逞凶斗狠。江湖仇殺,何日有休?他們眼中,人命猶如草芥,他們又幾時珍惜過自己或他人的性命?這種人,不值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