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嫌過他吵啊,卻在徹底安靜下來之後才知道那聲音如天籟悅耳。
只是……怎麼也喚不回來了……
她美目轉盼,瀅瀅水光閃動,只停在眼中,堅持不肯落下。是從幾時起,那樣嘈雜的聲音將心填得滿滿的,再也容不下其他?
今得耳根清淨,心卻掏盡,空蕩蕩飄浮虛空,再尋不著安排處。
她揚眉輕曬,淒然苦笑,「江湖事江湖了,從前,是子夜多事,太不自量。」
妄想救盡蒼生,豈知藥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哪是她改得了的。
垂下眼眉,晶瑩水珠悄然墜落,她堅決且清晰、溫柔的口吻下,蘊成不容轉圜的堅持,「從今而後,青竹藥箱不為江湖人設,諸位自求多福,恕子夜無能為力了。」
濟世救民呵,她救得千人萬人,竟獨獨救不了一個容劼!
從今後,她再非暖陽,而是寒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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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今後,她飲水只飲紫蘇飲。
歐陽子夜輕抿一口帶著獨特藥草芳香的濃紫湯汁,瑟瑟幽嘆。
幾天前,她與容劼也曾來過這家小店,也曾坐過這張桌子,也曾叫過這里的紫蘇飲……
紫蘇的味道,她仍然不喜歡。
索然放下木勺,澄澈美目呆望著空無一物的另一邊桌子,心如鉛墜。
三天前,落霞峰上發生的那一切,像是一個怎麼也醒不過來的噩夢。她總是以為一轉頭,就看得到那張孩子氣又愛笑的臉,故意皺了眉頭,以不贊成的神情看著她,隨便批一通她的錯失後,又掛上燦爛的笑容逗她開懷……
想出了神,她唇邊泛起淡淡笑意,卻在下一個瞬間,退色成黯然,因為她可悲地清醒著,知道這並不是一個夢,容郎……再也回不來了,再也不會對她笑,再也不會教訓她,再也不會逗她開心……再也不會陪在身邊……
失去了他,她度日如年。她不知道,自己怎麼能過得了余下的三千六百四十七天。她甚至不覺得今天是熬得盡的。
獨來獨往,她曾是平靜地一個人孤身過了五年呢,卻從未發現,她竟會如此害怕寂寞,不習慣孤單——容郎,把她慣壞了。
現在她才知道,一個人,是這樣可怕的一件事。夜晚黑暗張牙舞爪地包圍著她,壓得她透不過氣,那種感情,是天地間只剩下她一人的孤寂。白天,連陽光都像是毫無目的地照耀著,她人眼的一切,再也沒有人分享,縱使是桃源勝景,看進眼里,卻進不了心里,全都沒有意義。
削蔥素手,重又拿起木勺,一口一口慢慢喝了起來。
她不喜歡紫蘇的味道,卻是如此地想念著容郎的味道,想起有一次,因為她說了自己不喜紫蘇,有個壞心的小子故意喝完紫蘇飲後吻了她,惹得她又嗔又笑,拿他沒有辦法。也許是因為這樣吧,現在嘗起來,連紫蘇都不那麼難喝了……
滯留在這落震峰下,惶惶徘徊,她望著店門前通向「尋日山莊」的官道,心自怯然。
「尋日山莊」近在咫尺,她卻在此虛耗三口,只為沒有勇氣走上門去,向周老莊主告知容郎的噩耗。
要她如何說得出口,幾天前還伴她左右的那個人,轉眼間英靈飄渺,命殞絕谷,要她如何告沂周老莊主,請他將此訊傳予容郎雙親。她如何忍心,讓他們听到愛子的死訊,讓他們知道,再也盼不回愛子還巢?
黃楊木碗中殘汁漸盡,她俯看空空的碗底,茫然若失,喚道︰「店家,再來一碗紫蘇飲。」
等待已久的店家小心翼翼端上清涼飲品,順手收去空碗退下,神速媲美輕功高手,並且無比明智地保持著沉默。
即使這位溫雅秀麗的女子在他這家小店已呆了兩個時辰,即使她已經喝光了四碗紫蘇飲,即使他心里十分好奇當日陪她一起出現的那位公子為何不見蹤影……
他這家店雖小,每日來來往往客人也不少,有些人轉眼即忘,有些人卻能令人過目不忘——例如這位姑娘與之前的那位公子。
出色的容貌當然是原因之一。這位姑娘的溫柔嬌美與那位公子的俊俏率性都極易得到他人的好感並為之注目。但令他印象深刻的卻是他們之間那股無需言語便表露無疑的濃情蜜意。在店中,他們的言談舉止皆發乎情,止乎禮,絕無逾矩,但相處間自然流露著淡淡溫馨,明眼人一看便知,這一對情根深種,佳偶天成。
這樣一雙鸞鳳配,到今日,這女子形單影只,雖仍然沉靜素雅,毫無失儀,然而眉宇間淒楚悲涼,郁郁寡歡,他再蠢也知兩人定是發生了什麼大大不妙的事故,哪里還敢多話?
正在慨嘆著世間多是無情棒,打散鴛鴦,店老板卻見一乘青帷小轎在店門前停了下來,不由驚異地挑起了眉。
要知本朝禮法最為森嚴,瓊閣閨秀深鎖繡樓,一世人出家門的次數十個手指都夠數。眼前這乘小轎制作精良,轎夫四人,衣冠整潔,秩序井然,轎邊小婢打扮得體,顯然轎中女子絕非娼優之流,而是大家千金。這種身份的女子,竟欲在此落轎,怎不令他納罕。
他這家店,平時連女客都難得見兩三個呢。
先前的歐陽子夜,因行容打扮,皆似久走江湖之人,故他不以為奇。
轎簾輕輕掀起,轎中女子扶住婢女的手,嬌弱無力,邁出小轎,向店中惟一的空人走去。
「原來你在這里。」
歐陽子夜一碗紫蘇飲喝得七七八八,心散神游何曾注意到身外變化,听聞陌生少女清脆如銀鈴的聲音在耳畔冷冷響起,這才抬頭。
只見她生得杏眼桃腮,瓊鼻櫻唇,倔倔瞪著她的小臉上猶有幾分稚氣,此刻卻又帶著滿滿憤懣之色,似是與她有什麼深仇大恨。
她放下木勺,卻不起身,在木椅上微微欠一欠身,輕言︰「周小姐好。」
這少女卻是「尋日山莊」的孫小姐周綺華。
周綺華直直瞪她半晌,粉光融滑的眼圈慢慢紅透,咬牙道︰「容公子都是被你害死的,你倒好,竟有心情在此喝涼飲。」
若不是她二姐嫁給了「青城派」的門主段志賢,只怕這世人都未必听得到容劼的死訊,更不要說知道這詳情內幕。
雖只一面之緣,當日那少年神采飛揚,俊雅秀逸,只一眼便令她為之心折。故而當日乍聞他竟使君有婦,她會那般失儀。之後雖知今生無望,她仍忿忿不忘,暗怨自己沒福氣。不料兩日後姐夫下山,卻帶來那樣驚心的消息。
歐陽子夜秋水凝注,看著她似已哭過許久的眼眶,心下了然,淡問道︰「周小姐已知容郎的事情了?」
這少女,也是喜歡著容郎的呢。
想起那日她因容郎言明已娶妻房而痛哭失聲,她起了憐意,對她咄咄的語氣毫不在意。
周綺華看著她一臉淡然,心頭火起,道︰「若不是你要容公子上山送信,他怎會遭人毒手,是你害了他的。」
這三日,她亦問過自己千遍萬遍。若非為她送信,若非她執意要救慕容父子,容郎今日應仍是毫發無傷,好端端地坐在她對面喝他的紫蘇飲吧?
是她錯了嗎?
身為醫者,救人本是她的天性。然而如今,她再三自省,卻是漸漸動搖。
救得了天下人,卻失了容劼,這得失之間,到底值不值得?
她偏開蠊首,捏然苦笑,到如今,就算問出答案又能怎樣?
見她別開臉,周綺華當她心虛膽怯,一徑咄咄相逼︰「那唐杰明傾心于你,可有此事?」
歐陽子夜眼睫一顫,想起那夜唐杰明帶起血花的寒光,柔柔悅音輕應︰「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