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她寧願躲在山坡上的那片林子里,默默望著他的背影在眾人的簇擁下漸漸消失在她的眼中,而不是和眾多留守觀中的女弟子一起站在觀前送行。送行官員的獻媚討好,信徒的崇敬推崇,還有瓊玉的趾高氣揚……無心去看,無心去听,她只是沉靜地、冷淡地站在那兒,一任沁寒的秋風吹動衣袂,如翩然欲去的飛仙。
瓊玉不喜歡妙清那樣沉靜的神情,隔絕人世的淡漠,仿佛高高在上的姿態——從她第一眼看見妙清,就討厭那樣的她。分明是其貌不揚,卻常令美貌的她興起自慚之心,仿佛天生就是被她壓下一頭似的——但這次,總算是她拔了頭籌吧?
「妙清師姐!」
瓊玉的叫聲讓妙清微微皺眉。瓊玉一向頗為自得,卻也少有這樣神氣活現的表情。看在眼里,到底是有些讓人不舒服。
「師姐,你放心好了,這次有我跟著師父,一定會把師父伺候得舒舒服服、開開心心,絕不會自討沒趣,惹他不高興的。倒是師姐,還要辛苦你多照顧留在觀中的各位師妹了。」
妙清忽然覺得好笑,抬起頭看她飛揚的眉目,心知她是在故意氣她。何苦來呢?她又不曾要與她爭什麼——其實,又何來「爭」這個字呢?她在師父心里,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女弟子,縱有些分量,也不過是跟得久些罷了!師父的心根本就不在她的身上啊!
「別說有師妹跟在師父身邊,就算是師父獨行千里,又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呢?」她算師父的什麼人?哪兒由得她去放心不下呢?妙清微微笑著,再不去看瓊玉。待人聲遠去,她才欠了,也不瞧漸遠的隊伍,徑直轉身回了觀中。
※※※
寂寂空山,悠悠歲月,山里的日子說不上轉瞬即逝,可也稱不上難熬。師父去了,觀中的人雖少了些,香火卻是依舊……
入冬的時候,得了些消息。據說師父得了福王的恩寵,很是風光。妙清也只閑閑地听著,不插嘴也不追問,倒似沒興趣知道似的。閑聊的師妹們看了她淡淡的神色,也就沒了說話的興致,更不肯在她面前提及。
臘月時,終于是來了封信。送信來她房里的人是璞玉,擱下信也不說話扭身就走。她知道璞玉自那天後就恨上她。像師父說的——不管你做什麼,別人只會記得你的不好而記不得你的好;若你信人幫人,那是你自討若吃。雖然並不把師父的話放在心上,卻不好叫住璞玉,更懶得再分辯什麼。只倚在榻上,懶了好一陣子兒,目光落在幾上的信上頭,終于慢吞吞地折開了信。信里頭無非是講些個觀中俗務,甚至連她的名字都未曾提及。只是到了最後頭,不知怎地似乎筆尖一頓,滴了一滴墨汁,暈成一朵淡然的墨花。然後是一句淡淡的「一切安好,勿以為念」。安好?!勿以為念?!這是報平安嗎?對誰?對她?是怕她掛念嗎?撫著那八個字,她忽地笑了。至少師父在寫這八個字的時候,心里算是掛念著她吧?總算是跟了他八年,畢竟從未如此長久地分開過……不知,他現在又在做什麼?
寒冬的夜,飄著雪花,悠悠揚揚,輕輕漫漫,梅邊竹上,蕭蕭成音。
埃王府後進的竹園,最是清靜。林莫進園子時,只有無名的煉丹房里尚有微光。站在門前,雖是寒冬,還是禁不住流汗。他實在是無法想象這位無名道長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利用他的錢買官之後再把他一腳踢開,但幾個月下來才知無名並不像他想象中那麼好對付,甚至是深不可測到讓他模不準看不清,怕得跟奴才見了主子。惟一敢肯定的是他的前程與未來都已系在這個道士身上,讓他想反悔、變卦都不能。
輕輕推開門,便嗅到那股子檀香味。檀香本是難得,他知道許多大寺廟都燃著這稱之為「佛香」的檀香,但也只有無名是把這難尋的檀香木當做柴火,倒活似他前輩子和這檀香木結了仇,今世便要好好地糟蹋。
「無名師父。」林莫喚了一聲,見正打坐的無名慢慢抬起頭睜開眼,他慌忙垂下頭去,竟不敢與無名對視,「下官已經照師父說的意思告訴福王。這次皇上招集各位名道入京論道,王爺除了推薦道長也是別無選擇。何況他心里也想在京中多個照應,應該不會再節外生枝才是。」
「嗯。」無名只淡淡應了一聲,好像要進京對他而言並不是一件值得開心或擔憂的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為這一天他究竟等了多少年。深邃的目光流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憂傷,無名微微笑道︰「你做得很好。本座絕不會讓大人失望的。」不止不會讓他失望,還會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不!不止是林莫,他將給京城,給皇上,給那個皇宮中的每一個人,甚至是整個聖朝一個意外。
臘月十五,眼瞅著快過年了,卻沒有接到師父的信。妙清嘴上不說什麼,心里卻很難過。看來今年真的是不能在師父身邊過年了。
下午,下了一夜的雪停了。妙清帶了幾個師妹在觀前掃雪,遠處的山坡上幾個農家的孩子在堆雪人。妙清瞧著瞧著又發起呆來。那年,也是在冬天遇著了師父……哪里知道那個年輕的道士竟會改變了她的一生呢?
妙清低聲嘆息著,突然站直身,看著驛站的年輕差役跑上石階沖著她揮手大叫︰「妙清師父,福王府送來的信。」
一剎那,遠處的山,近處的人,連同未融的白雪都在她眼里變得生動可愛起來。
「師父,師父說了些什麼?」一群小道姑圍著她,瞧著她變得凝重的臉,禁不住問。
「師父他要進京了……」妙清喃喃自語,神思有些恍惚,手中的信一不留神已被人搶了去。
「呀!師父要進京面聖呢!還要妙清師姐帶咱們到京中會合。」
「進京!」妙清突然起身,急匆匆地道︰「你們馬上去收拾行李,一個時辰後就出發。」
「這麼快?」有人輕聲嘀咕,「怕妙清師姐是想師父想得快瘋了!」
身後的哄然大笑,讓妙清的背一僵,她卻沒有回頭去看。她听得出那是璞玉——沒想到她竟會恨這麼久。雖覺難堪,卻已無心顧及,她滿腦子都是師父要進京的事。
師父竟要進京呢!早年她隨師父四處雲游,去過江南,到過塞北,歷過南蠻,卻從未踏足京師。還記得那次都到了城門口,師父仰著頭看著那壯麗的「女牆」,城樓上飄揚的旗幟,甲冑分明的兵士……看了好久好久,才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時機未到!」她不明白,什麼叫「時機未到」?師父究竟又在等什麼時機?現在,時機已經成熟了嗎?她想不明白,惟一清楚的是自己一定要馬上趕到他身邊去,遲了,恐怕……
為什麼她竟會如此不安?難道師父真的會發生什麼事嗎?
※※※
久經奔波之苦,別說有車坐,就算是用兩條腿走,妙清也不會叫苦。不像幾個師妹,坐了半天車,就大喊吃不消。入夜時,終于趕到小鎮上。听說她們是玄冥觀中的道姑,已經打烊的小客棧的店小二才肯放她們進去,可瞧見她們人多又犯起難來。
「一間房怎麼夠呢?你也瞧見了,咱們師姐妹七個人,你總不會讓咱們擠在一張床上吧?」璞玉瞪著一雙又大又亮的眼楮,雖是帶著三分怒氣卻仍是讓店小二瞧得直吞口水,「不如你去和哪位客人說說,讓他們勻出兩間房來給我們。」沖著面露難色的店小二嬌滴滴地笑著,璞玉又做出一副可憐相,「咱們坐了一天的車,又累又餓,真的是想好好睡一覺再吃頓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