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遠離了紫禁城,來到這個小島,陶家依舊不辱先祖的盛名,以「陶然居」這塊近百年的招牌睥睨料理界,隱然是台灣北京料理的霸主。
在嚴厲的家風之下,陶家的兒女幾乎還沒學會拿筷子,就已經會拿菜刀了。等陶陶長大,她對料理的悟性幾乎在所有哥哥之上,只是,因為她是女孩子,從沒受到父親正統廚藝的教導,而是在慈愛的母親身邊學會一切。
這是陶家難言的秘密。
事實上,陶夫人的手藝遠高于陶大廚數十倍。身為陶家長媳,她繼承自婆婆的手工菜、家常點心,不但遵循古法,甚至去蕪存菁,別出心裁,美味更勝幾分。
陶夫人更精于用普通食材煮出優雅高貴的味道,不但壓低成本,也兼顧健康與美觀。出身醫家的陶夫人,巧妙的將藥膳與食療融入料理中,自從公婆過世以後,「陶然居」幾乎以她的菜色為主流。
可這卻嚴重的打擊了陶大廚的自信心。他將陶夫人從主廚的位子趕下來,不再讓她掌廚,只讓她開發新菜色,並嚴厲批評她的手藝,不斷的貶低她,卻又剽竊她的創意,佔為已有。
陶夫人苦笑的接受這種不公平的待遇,但是,漸漸懂事的陶陶卻越來越忿忿不平。從小就嚴肅剛直的她,認為父親的行為實在卑劣,為了母親,她和父親的沖突越來越深,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陶大廚一方面痛恨女兒的叛逆,一方面又無法小覷她的才華。若是有她輔助,就像陶夫人這樣隱身幕後,「陶然居」的下任繼承人將可高枕無憂。
但是,陶陶卻極力爭取繼承人的資格,讓陶大廚大為震怒--
「妳想跟妳哥哥們平起平坐,同樣擁有繼承人的資格?」他冷哼一聲,「妳忘了妳不過是個女孩子?」
「女孩子就不是人嗎?」陶陶凜然的將唇一抿,「哥哥們沒人比得上我。」
陶大廚怒氣沖天的將桌子一拍,「在我們陶家,沒有女孩子繼承的份!」
「但是『陶然居』是母親的料理撐起來的。」陶陶冷然指出陶大廚多年的隱痛。
她的叛逆惹來了陶大廚的一耳光,但是也換得了一個機會。陶大廚決定殺殺這個不肖女的威風,設下許多嚴苛的條件,甚至要她參加世界料理大賽。
而她不但一一解決了父親訂下的難題,打敗了各國名廚,也贏了三個哥哥,獲得世界料理大賽的獎杯。「少女廚師陶陶」這個名字很快的在料理界竄起,像是流星般耀眼。
頭痛的陶大廚只好將這個鋒芒四射的女兒送到日本學藝,暗中囑咐日本名廚至交別放陶陶回國,好好磨磨她的銳氣……
默默听到這里的王海,憐愛的撫著陶陶的後背,「但妳還是出師了。」
「師傅是個公平的人。雖然嚴厲,但是很公平。」陶陶露出一絲笑容,卻一閃而逝。「日本的修業是很嚴厲,但是我熬過來了。我很高興的回國……」她哽咽著,「等我回國,我媽媽……我那可憐的、操勞多年的媽媽,終于倒下了。」
她垂首好一會兒,「我以為只是普通感冒。雖然她在我眼前倒下,我卻沒有送她去醫院,而是選擇通過父親的試煉。我精心做了一份懷石料理……我父親吃過以後,將料理全掃在地上。他說,我做的日本料理都有台味,可以唬唬師傅,但別想唬他。」
沉浸在痛苦的往事中,她的眼神顯得茫然而脆弱,「……媽媽孤單的在醫院過世了,我只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面……但是她不認得我,只是不斷呼喚著丟下她去香港的丈夫,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這冷酷的一家人,只關心所謂的名聲、繼承人,卻沒有人關心她衰敗的身體……沒有人。只是一個小小的感冒就奪走了她的生命……」
王海抱著她,無聲的安慰著。
「……她一直很愛我父親,只希望他快樂,除此之外什麼都不在乎……」所以才傾盡自己所能,甘願成為他背後那個虛無的影子,讓一切光環都圍繞著自己的丈夫。
雖然丈夫總是惡言惡語,連一絲溫柔關注都不給她,她仍是不斷的操勞,就算是生病也勉力起床,無視自己虛弱的身體。經年累月的勞累毀了她的健康,她的死是因為油盡燈枯,耗盡自己的一切所致。
「是有男人這樣的。」王海吻吻她的頭發,「但不是我。」
陶陶凝視了他一會兒,沒有說話。
「妳不相信我嗎?」他認真的問。
「既然選擇和你在一起……我就相信你。」陶陶垂下眼瞼,「直到不能相信為止。」
王海微微一笑,「我不會跟妳父親一樣的。陶陶,其實我們還是有些相似的……」他靜默了一會兒,「或許,孩子們都希望可以得到父親的認同吧?雖然父親們往往自私的吝于給予。事實上,我應該姓廖……妳知道我家是做什麼的嗎?」
陶陶眼中冒出問號,「不就是洗大樓玻璃達人?」
洗大樓玻璃達人?他是說過什麼讓她有這種奇怪的印象啊?
「不,當然不是。」他有點狼狽,「妳知道廖添丁?」
「啊?」陶陶張大眼楮,「義賊廖添丁?那不是民間傳說故事?」
王海輕咳一聲,「妳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廖添丁的後代之一。」他的眼神暗了下來,「雖然是私生子,不過,我的確是廖家的後代。」
被當成民間傳奇人物的廖添丁,確有其人。或許種種傳說夸大了廖添丁的神奇,但是這位奇人不但留下了後代,也將飛檐走壁的功夫傳了下來。
廖家隱匿于大時代的暗影中,悄悄的茁壯著。他們依舊是飛賊,卻替當權者執行某些秘密任務,換取家族的興旺與隱密性。
「現在我們家的主要行業是經營攀岩設備。」王海聳聳肩,「反正我們研發這類器材已經近百年了,拿來賺錢還不錯。經營到現在,倒是比飛賊的收入還好呢。」
他目光變得遙遠,「我母親是風塵女郎,在我父親婚前陪了他很長一段時間。當然,廖家不可能會接納一個酒家女,而我父親也從來沒有娶我母親的念頭,當他結婚時,我母親理所當然的被拋棄了……雖然她從來沒有怨言,甚至沒告訴我父親已經懷了我。」
他短促的笑了一下,「若不是我母親在我九歲的時候過世,她怕是永遠不會讓父親知道我的存在吧?她臨終前聯系了廖家,請求他們撫養我到成年,最後是廖夫人收留了我……呵,很好笑吧?我父親不肯認帳,倒是廖夫人力排眾議,將我帶回廖家。
「她或許不大會跟小孩相處,總是很嚴肅、很安靜,但是她極力待我公平。或許我母親的遭遇,讓她心有戚戚焉吧?我的父親……只把女人當成附屬品,從來沒有愛過任何女人。也因此,雖然她自己也有孩子,卻始終公平的對待我,認為我也有繼承的權利……」
陶陶握住他的手,眼神是了解而同情的。
他感激的回握,繼續說下去,「九歲的孩子並不是那麼無知的。除了廖夫人,我知道連我父親都瞧不起我,可我偏要做給他們看!我偏要當廖家的主人!為了這個幼稚的心願,我捱過非常嚴苛的訓練。我積極出任務,完美的解決許多困難的委托,甚至被譽為廖家的金頭腦。我相信,我絕對是下一任的廖家主人……」
拍了拍自己的腿,現在他已經釋懷了。「直到一個意外毀了我的腿,我差點死于那次任務中。等我清醒,我才知道自己中殘廢了,當然,我在父親眼中就成了廢物,連我也認為自己是個廢物……萬念俱灰中,我就來這邊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