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靈 第16頁

但雨洋是咸柏一手帶大的,有此掛慮必有他的理由,于是正霄試問︰

「老弟,你這幾個月是不是有喜歡的女孩子?或者交女朋友了?」

雨洋一口烙餅差點梗到,但仍忍痛吞下去,鎮定說︰「七哥,你在開玩笑吧?以我現在的情況,哪有女孩子會多看我一眼?」

這七哥一叫,讓正霄似又回到從前的軍旅生涯。

在台海對峙最緊張的那幾年,駐軍馬祖前線,生死之際最容易相濡以沫,他們住同一碉堡的十個同鄉便結拜成兄弟,號稱「河北幫」,以何禹居長,雨洋最幼。

雨洋是戰爭孤兒,一路隨軍隊流亡,因為長得聰明清俊,很受大家寵愛;如今回憶起來,他連女人緣也是最好的。

眼前的他陽剛中又帶著幾分陰柔,再落魄也掩不住特有的氣質,正霄笑笑說︰

「別謙虛了,女孩子的情書你可沒少收過,我們都不如你。其實,我真的很希望你找個適合的人安定下來,娶妻生子後才不會茫茫然無所依歸……甚至二哥,有個女人照顧也會好多了,誰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回老家呢?」

「你千萬別和二哥提,他和二嫂感情可好,至今沒有貳心。」雨洋喝一口酒。「人生也要有幾分運,像你和何大哥一直就很幸運,早早在台灣成家立業,無後顧之憂;我和二哥……是比較倒霉的一群。」

正霄知道他說的是十年前在前線發生的一樁叛逃事件。

當時,何禹人在台灣,正霄出任務在外,兩人都不在現場,躲過一劫。剩下的八兄弟中,有三個趁亂搭漁船跑回大陸;其它去看勞軍團表演很無辜的五個,事後都遭隔離、審查和處份,在被迫退伍後還留下終身紀錄,列入黑名單內。

有幾年,五個人都下落不明,直到雨洋出事,咸柏主動找何禹求援,方知五兄弟中已有兩個亡故,物事盡凋零。

「人要往前看,向後看是沒有用的。」正霄只能說︰「有時候,我覺得二哥影響你太深了,他的憂郁、悲忿、執念,你全接收。」

「不僅接收,我還變本加厲了,不是嗎?」雨洋自嘲說。

正霄不知道該答什麼,雨洋是他們當中最有才華,又心思最敏銳的,他自己不想通,別人也勸不動他。放下酒杯,正霄返回實際的問題說︰

「二哥提到了邱院長的外甥女陳晴鈴小姐,說你們有一起吃飯什麼的……」

雨洋立刻掩去臉上所有的表情,深吸一口氣,嚴陣以待說︰

「也不過才吃一次水餃,還是雲朋吵要吃的。哪曉得二哥看風就是雨,也反應太過度了,你就當做是藥物的影響吧!」

「我也這麼認為,因為陳小姐和你根本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像是白天和黑夜。」正霄半開玩笑說︰「當然,陳小姐是品貌兼備的好女孩,能追到她是一大福氣。就可惜她的條件又太好了,如果是邱院長的女兒,你還有一絲希望,他不會有什麼門戶之見的;但以新竹的陳家,極保守的本省人,你想都別想,人家早相中一個醫生當乘龍快婿了。」

言者無心,听者有意,雨洋起了反抗之心,說︰

「嫂子不也來自保守的本省家庭嗎?你膽子還真大,敢娶她進門。」

「君琇又不一樣,她是被逼婚逃家的,家庭本來就不太正常,才會和我相遇碧山同為天涯淪落人,想想也算是一段很奇特的緣份。若是正常狀況,她和我也是兩個世界的人,永遠踫不在一起的。」

正霄提到妻子和碧山荒霧溪畔那段美麗的歲月,目光和語調都不禁溫柔許多。

那種溫柔,雨洋不曾體會,只有默默喝完杯里的最後一滴酒,為這已經度過許多、未來還有許多的初冬夜晚。

地濕漉漉地反映著路燈的光,兄弟倆酒足飯飽沿著塯公圳回去,頭臉赤熱,腳步還算平穩。到了永恩醫院後門,正霄向左走,去邱家大宅接妻兒;雨洋向右走,到榕樹區宿舍。

一路上,雨洋腦海里不斷轉著正霄那些話。沒錯,不正常狀況才能打破一切成規,摧毀觀念,階級、地域、禁忌的愚頑固守,使所有不可能的變為可能,正霄就這樣娶到君琇。

而晴鈴,全部都在正常狀況下,有幸福富裕的家庭、有疼愛她的眾親友,一份喜歡的工作,甚至有人人稱羨的對象,下半生的榮華富貴都明明擺在前面了。

如此百分之一百的超正常,她為什麼又來招惹他呢?

是因為沒接觸過他這種男人嗎?畸零的、困頓的、無根的、異鄉的、流浪的、陌生的、危險的、孤獨的……皆是她生活所缺乏,因此好奇地要來體驗這滋味,就像嘗玻璃罐里那一根吃不到的棒棒糖嗎?

喝過酒後,血液似都集在腦內。白千層輕輕在風里搖擺,一邊他的鬼屋黑沉魆魆伏臥,一邊晴鈴的房間燈盞熒熒金黃。她又在等他了……自從那個風箏之夜,她就決心當「好鄰居」,不時「晨昏定省」,逮住他聊天。

他故意踩在一堆落地的枝葉上,一步聲,兩步響,果然窗那兒晴鈴探個頭叫︰

「範雨洋!」

現在都連名帶姓喊了。他嘴角牽動,手插口袋,頭低著緩緩踱過去。

「你喝酒了?好臭呀!不是叫你別踫酒嗎?」晴鈴很快聞到,用手猛搧。

「煙不準抽,酒也不準喝,人生多乏味。」他說。

「抽煙傷肺,喝酒傷肝,你都不怕死得難看呀?」她說。

「反正我沒肝又沒肺,無所謂!」雨洋忍住笑說︰「既然嫌我臭,我就回屋清理去,別污染了小姐的鼻子。」

「慢著!」晴鈴不但沒有遠離他,反而爬坐在窗台上,雙腳在窗外蕩呀蕩的,和他更接近。「趙先生來信說想看女兒,趙太太身體不好,希望我陪她一起帶敏敏去。還有你,能開車載我們最好,不用等車轉車,旅途起碼省了一半。但趙太太說你不答應,為什麼?趙先生不也是你的好朋友嗎?」

「我才去過的,探監名單可能通不過。」雨洋簡單解釋。

「你可以在外面等呀,有個病人和嬰兒,拜托你一定要幫忙,至少也讓他們全家團圓一次吧!」晴鈴還有另一項私心,想和雨洋更長久相處。整整一天的旅行,比小學的遠足還令人興奮呢。見他老不出聲,她又游說︰「我都跟姨丈講好了,你若點頭,他就二話不說把車借給我們。嗯,你還猶豫什麼?」

太多難言之隱了,只有晴鈴最天真。他望著眼前這笑靨如花的女孩,一頭秀發用絲帶系著,深藍長褲、上身純白毛衣,她好象模清了這兩種顏色最能干擾他的情緒。還有,她竟然果著足,細白的肌膚如玉光滑。他突然說︰

「妳不冷嗎?」

「一點都不!」她不自覺撒嬌說︰「拜托啦!好心有好報嘛!」

再多的好報,這也不是他能擁有的女孩,而她不斷靠近,是不知道纏黏他的惡果嗎?正霄的「不正常論」又浮上心頭,一起去探監算不正常狀況嗎?

是否真能改變什麼?

現在的他和她,只能在男女生宿舍接界的最隱僻處偷偷交談;只能在這區域的幾條大馬路上匆匆一瞥,連在二哥家踫面都只能漠然地擦身而過……那瞬間,在台北之外的某地能和她無顧忌地並肩同行、放肆歡笑,成為一個極難抗拒的誘惑。

她既不怕危險,他還憂慮什麼?

「好吧!我開車載妳們去。」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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