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靈 第17頁

「真的?太謝謝你了!」晴鈴笑得眼楮都瞇了。「趙太太和我姨丈都不相信我能說動你,我贏了!」

以為是一場游戲嗎?雨洋淡淡一笑說︰「我可以走了嗎?」

「等等!」她返身由窗內拿出一本書。「喏,你的詩集。」

她前些時候強借的《零雨集》。

他伸手要接,她又往後縮,說︰「我還沒讀完呢!我只想問一首詩,不是雁天寫的,是在他書上提字的人。」

她翻到書的尾頁,兩行龍飛鳳舞的鋼筆字寫著︰

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

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

「這是宋朝詩人楊萬里的詩,怎麼了?」雨洋平靜地問。

「我知道是楊萬里的詩,只是這個提字人的名字,我好眼熟,偏又記不起在哪兒見過,結果去問我姨丈……」她說。

「又去問姨丈?妳存心要惹麻煩嗎?沒告訴過妳這是禁書嗎?」他緊張說。

「我哪想到他是不能公開講的政治犯,我姨丈說他坐牢很久了……」她說。

「妳姨丈一定也反問妳,從哪里知道這名字的?」他打斷她。

「我當然沒說是你啦!隨便編個理由嘍。」她說。

雨洋無奈苦笑。若已發現干擾她思想的禍首是他,邱院長絕不會讓他們同車探監的,秘密何時會揭穿呢?

有人敲晴鈴的門,她迅速鑽入房間,拉上窗簾去應門。

雨洋站在黑暗中,听見來人說︰「妳飯吃一半就回來,人舒服了嗎?」

「好多了,肚子不痛了。」晴鈴說。

「啟棠很擔心,人在外面,想見妳,出來一下吧!」來人說。

接著是關門聲,留下比想象中更靜的靜,足以感受血液流過的回音。

汪啟棠,雨洋見過,偶爾會和晴鈴在巷子散步,外表很體面的一個男人,但內心如何呢?他以前沒有好奇過,此刻卻很想去了解,包括這窗簾後晴鈴芳香雅致的世界,那走向邱家漸行漸遠的腳步,還有她遠在新竹的家人……

而晴鈴為了能和他在一天結束前講幾句話,不惜撒下謊言。

看樣子,他們兩個都朝身不由己的方向陷落,只是--

在陷得多深之前,他們還來得及爬出來?

又多深之後,將萬劫不復?

彎彎曲曲地穿橋過鎮,這藏在台灣北部層疊丘陵的荒涼地方,有如此筆直寬闊的柏油路也是詭異。于是飛鳥不來,稻穗不長,林木沒有枝葉,遠山沒有棲雲,光果果的,眼中所見唯小擺上重兵駐守的高牆碉堡。

碉堡內的人也可以望盡方圓百里,連一只螞蟻都不放過。

晴鈴再次回頭,柏油路外站著雨洋。他不在會客名單內,無法再靠近一步了。

敏敏以一條花被綁裹在秀平背上熟睡著。晴鈴手上大包小包帶給趙良耕的東西,其中最重要的氣喘藥,還是托百貨行老板娘方杏霞由日本帶回來的。

秀平氣色不太好,旅途上幾乎不說話;晴鈴仍有與雨洋同車的快樂,一點都沒有疲累感。

今天允許探監的不只她們,前後皆有人影,大都踽踽而行,畢竟不是湊熱鬧的趕廟會,四野靜得沒有一絲生氣,冬天在這里特別淒苦。

路旁一個孤獨蹲著的小女孩引起晴鈴的注意,她不比旭萱大,外套和小臉都髒兮兮的,兩手抓著鞋口破了的紅腫腳丫,眼眸含淚。

「小妹妹走累了,腳很痛,對不對?」晴鈴蹲下來友善搭問,順便左右尋找,猜那個也背孩子、手提包袱的婦人是媽媽,但她一直沒有回頭。

這種地方反正不會走丟,所以媽媽也不管了吧。若不是手上滿滿的,晴鈴真想背她一程。

「小妹妹,我們來數數,看誰能由一定到一百。」不忍棄她一人,晴鈴鼓勵。

小女孩淚水轉著注視她,又望望遠去媽媽的背影。

「小妹妹叫什麼名字?」晴鈴試著牽她的小手。

「阿鳳。」小女孩嗚咽,站起來隨晴鈴的口令和腳步。

到小擺不是陡峭的階梯,由阿鳳眼中大概是通天了。晴鈴更有耐心地和她玩數字,連秀平和那個媽媽疲倦愁苦的臉上都露出難得的笑容。

晴鈴更覺心酸,那些男人到底做了什麼,要老弱婦孺奔波若此?

碉堡大門站了兩個荷槍帶刀的衛兵,初看有些嚇人,但進去辦手續、查身分、填表格、繳交帶來的物品,一般都還和善。

等待室不少人,光線灰蒙蒙的,更覺一切面目模糊。敏敏醒來,換由晴鈴抱她走來走去,怕她因陌生環境而嚇哭,待會見爸爸端個丑臉就不好了。

正喂敏敏喝水和吃面包時,阿鳳怯法走來,晴鈴分給她一大塊靜靜吃,等待無聲無息,如幽靈之地。

大概有一小時才喊她們的名字,終于輪到會客了。

會客室內更陰暗,僅極高的屋頂有數片小天窗灑落幾絲的陽光。一排細格鐵網分隔成幾個位置,犯人和家屬分坐兩邊,在監視下談話。

秀平一見丈夫,未開口就先搗著手帕哀哭。

晴鈴沒見過趙良耕,而鐵絲網後那個瘦弱的男人似乎病得不輕,眼窩深陷,膚色浮白。她自我介紹說︰「我是趙太太的家訪護士,幫忙帶小敏敏來的。」

她並將敏敏臉轉向他,男人的眼中出現淚光,盯著女兒喃喃說︰「真漂亮,真漂亮,和照片一樣……謝謝陳小姐呀,秀平信上常提到妳很照顧她們母女……」

一歲半的敏敏路上表現都很好,但畢竟太年幼,沒多久頭就動來動去。

「傻丫頭,今天不好好看爸爸,以後長大就記不住我了。」趙良耕哽咽。

「你胡說什麼?你當然要看著我們敏芳長大!」秀平止住激動說。

「我這身體不行了,好幾個晚上都喘著以為撐不到天亮,是想著妳和女兒才又一口氣順過來,誰知道明天又會怎麼樣……」趙良耕長嘆。

晴鈴稍稍退遠些,讓他們夫妻有體己話,她則掛念雨洋。他在做什麼呢?

相會時間總是太短,警衛表明只剩五分鐘時,晴鈴快把敏敏抱過去,和父親再聚一次。當她走近時,听見趙良耕低低說︰

「……妳怎麼叫雨洋來呢?他最恨這里,說死也不要再回來……」

「是範先生自己要開車送我們來的。」秀平小聲辯。

「他在牢里吃了很多苦頭,以後……」趙良耕抬頭看到晴鈴,立刻住嘴。

晴鈴半懂半不懂的,但內心已受極大的震撼。他們說的是此刻等在監獄外的雨洋嗎--還會有誰?不就一個開車的範先生嗎?他曾在這兒坐過牢?

五雷轟頂般,她腦袋亂得無法思考,甚至忘了身在何處,整個人昏沉沉的。

模模糊糊的,晴鈴連怎麼結束會客走下那長長的階梯都沒有記憶,人稍清醒時已站在柏油路上,正往回去的方向。她擋住秀平說︰

「妳老實告訴我,不要騙我,雨洋是不是……坐過牢?」

「妳听到了呀?真太不小心了!」秀平急急說︰「呃……範先生是坐過牢沒有錯,但他是個好人,不是妳想的那種……」

「是哪一種?思想上的犯人嗎?』晴鈴自己先說出來。

「我也不太清楚,就和我家良耕一樣,莫名其妙被牽連,隨便栽個罪名就說要感化教育,至少三年,範先生關了快四年,到今年六月才放出來。」秀平看晴鈴極糟的臉色,又說︰「妳千萬不要因此看不起他喔,他人真的很好,良耕就特別喜歡他,說他講義氣,再怎麼受苦也不出賣一個朋友。」

會看不起他嗎?晴鈴分析不出此刻的心情,以前是混亂不清,現在則更纏結糾葛。他夢魘般不願再回顧的地方,為何又答應跟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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