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靈 第20頁

晴鈴緩緩走向他,坐在他身旁,右手心覆蓋在他左手背上,縴小白皙和粗大淺褐,溫熱和冷涼,不論外表或內在的對比,也都如此驚心動魄。

省道天黑後車就少了,偶爾一輛趕南逐北的貨車呼嘯而過,必引來幾聲狗叫。但這一次有點不尋常,加入夜吠的狗增多而且拉長,原來是一輛黑轎車猛煞在半街中心,再停到招牌還亮著的旅舍前。

一個人影沖下車,進入旅舍側邊留下的小門,找到在櫃台打盹的老板,急沖沖問︰「陳晴鈴住哪一間?!」

老板以為踫見鬼了,尿差點嚇出來;揉揉眼楮,才發現昏黑中另外還有兩個年紀稍長的人,男的以溫文多了的口吻說︰

「失禮呀,半夜打擾,我是陳晴鈴的姨丈,找她有急事。」

天壽!都十二點了,閻王叫魂也不是這叫法!老板咕噥著房間的號碼。

那一頭雨洋正看著兩人交疊的手時,喧鬧聲傳來,他起身到門外查看,人卻愣在走廊中央,右臂本能擋著,想防晴鈴被發現。

但太慢了,晴鈴隨後跨出門,層層陰暗里走來的竟是姨丈、阿姨和……建彬大哥,不是在作夢吧?怎麼可能?

所有人都因太驚愕而一時說不出話來。建彬那忿怒的模樣突然爆發,對著紀仁說︰「姨丈,你看!他們還在同一個房間,三更半夜還在一起!」

「別誤會了,我……」雨洋剛說一句,晴鈴便搶了話。

「雨……小範剛剛才幫人修貨車回來,我只是拿熱水給他而已,才沒有三更半夜做什麼……」她也講得結巴。

「我才不信,看他的樣子根本沒安好心眼!」建彬身材壯碩,和妹妹不太像,因為他反過來遺傳了母親的大眼楮和父親的下巴,此刻晶晶的黑眼珠怒瞪雨洋。

今晚旅舍住宿者不多,但已經有人出來抗議太吵。

「我們進房間再談吧!」惜梅趕著大家,臉上有深深的疲累紋路。

這不是個好主意,但沒有其它選擇,五個人擠在雨洋的單人房內,更覺一觸即發的壓力。晴鈴盡量靠最里面的塑料櫥站著,緊捱的椅子由惜梅坐;雨洋則頂著矮幾,其它兩個男人一倚牆壁、一在床尾,像在圍抄他。

「你們為什麼來了?電話里不是都說清楚情況了嗎?」晴鈴已恢復正常,但也因此浮出某種不祥預感,她不敢看雨洋。

紀仁張嘴,想想又對妻子說︰「惜梅,還是妳來講吧!」

惜梅瞄一眼絞著手帕的晴鈴,再看低頭斂目模不透表情的雨洋。

她以前听過這號人物,卻不曾仔細留意,今天面對面了,果然是另一樣氣質,明顯地異于她家族的男人。她以平鋪直敘的方式說︰

「晚上建彬吃完飯,想到妳宿舍拿書,剛好管理員不在,怎麼也找不到備用鑰匙。他很急,因為需要一些資料。結果弘睿說他有辦法,就帶建彬從榕樹區走到最底的白千層那里,說可以從後窗爬進去。」

至此,晴鈴和雨洋已經明白了,他們眼神接觸,又瞬間錯開。夜路走多了,終于踫到鬼,只有硬著頭皮撞上去,先不去想後果。

原來左眼跳的災,不是那場車禍,而是這個。

惜梅繼續說︰「還真的爬進去了,建彬就問弘睿怎麼知道這條小道……」

「弘睿說晴鈴表姊常在這里爬來爬去,到小範叔叔的房間!」建彬等不及接過惜梅的話,十分激動說︰「這還成什麼體統?如果傳出去,我們陳家還要做人嗎?爸媽一定怪我在台北沒把妳管好,這害姨丈和阿姨有多為難,妳想過嗎?」

那幾個月游戲般的探險,此刻听起來真像奸情般不堪,晴鈴臉焚燒似的,冷夜里熱得快不能呼吸。

紀仁神情凝重說︰「弘睿個性調皮,偶爾會自編故事;但萱萱還小,不會騙人,也編不出這種謊言來。雨洋,到底怎麼一回事?」

指名雨洋,是一種尊重,希望由他來澄清。

雨洋進房來初次小換姿勢,才抬頭又遇到建彬惡狠狠的眼光。原來是晴鈴的大哥,先前還想,除了汪啟棠外,還有哪個年輕男子擁有這樣的指責權?

要如何回答呢?他有很多被審拷的經驗,在軍中、在獄里,有時是例行公事,有時是痛苦折磨,若是關于自己的,他很清楚該說什麼;一旦牽扯到別人,他總是沉默謹慎,不願造成更多的災難,也因此吃了更多的苦頭。

而這一回是晴鈴,他不曾有過類似她的異性經驗,甚至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要如何替她敘述,去解釋那五個月若有似無的情愫呢?

「阿鈴,妳到底有沒有到小範的房間去?」見他遲遲無語,惜梅再質問。

「沒有!」他說。

「就兩次!」她說。

兩人同時出聲,彼此都嚇一跳,竟是不同的答案。

「晴鈴,妳說。」紀仁眉頭皺得更深。

「也沒什麼嘛!第一次就做風箏那天晚上,我陪小孩子去,弘睿、旭萱還都在場呢!再來就是向範先生借一本書,只在門口沒有進去。」晴鈴解釋著,還真覺乏善可陳,沒有不可告人之處,信心重拾,滔滔不絕下去︰「弘睿說常常爬來爬去是太夸張了,他就這樣,想象力太豐富了,明明沒的事,被他一講羽毛也成了天鵝。也難怪範先生莫名其妙,不懂你們半夜乒乒乓乓跑來逼問是干嘛的,除了『沒有』兩個字,還能說什麼?他根本忘記了!」

雨洋愣愣望著晴鈴,唇角不自覺露出微笑,這個女孩還真惹不得。

建彬畢竟是看著妹妹長大的,不吃那一套,說︰「借書?他一個司機有什麼書可借妳的?妳拜托也編個比較有說服力的理由吧?」

「建彬!」紀仁出聲喝止。

「姨丈,我還是覺得你請來的這位小範不簡單,竟然和晴鈴隔鄰而居,不但讓她爬窗戶到男人住處,還同車出游,又同宿旅舍。如果不是今天我踫巧來拿書,弘睿又沒說的話,再下去不曉得會出什麼更可怕的事呢!」因為雨洋少言,給人置身事外的冷傲感,建彬愈看他愈不順眼說︰「哼,不吭一句,分明就是心里有鬼!有這個人在,晴鈴太不安全了,最好讓我爸媽把她帶回新竹去。」

這段話也講得紀仁、惜梅臉青一陣白一陣。尤其紀仁,是他帶雨洋進永恩的,先前晴鈴跑來詢問阿Q和楊萬里時就該有警覺,卻疏忽地使他們愈走愈近。

再怎麼親,晴鈴終究不是自己的女兒。她父母托付手中的,萬一有個差錯,非僅內心不安,親族間也難交代。現在既然有做大哥的出面,也不太好插嘴了。

「我已經二十三歲,做什麼事心里很清楚,拜托你這做大哥的不要隨便侮辱妹妹,還破壞我的名譽。」晴鈴可不服氣了,說︰「更沒有人可以把我『帶來』或『帶去』,我想留在哪里,是我的自由!」

「難怪啟棠哥說衛生所對妳有很壞的影響,整天跑貧民區,和三教九流混在一起,人都變粗野了!」建彬惱怒說︰「爬窗戶的事如果給啟棠哥知道,後果不堪想象,看他還敢不敢娶妳,恐怕所有的男人都嚇跑了!」

晴鈴最恨什麼事都扯到啟棠,他和建彬是醫學院前後期的,觀念志趣相同,一對拍檔好兄弟。有時候她懷疑自己無法愛啟棠,是因為見他如見建彬,兄長情結太重了。她冷冷說︰

「我不在乎,全部人都嚇跑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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