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靈 第19頁

憋了一天話很難受,不找他說說,恐怕失眠還要再加頭痛。

「叩、叩、叩。」她動作很輕。

里面遲疑了一下才應門,雨洋臉色顯蒼白,唇缺血色,下巴剛冒出的須根一片青黑,他是冷到了。尚未開口,晴鈴先跑回房間拿方才裝滿的熱水壺,還有晚餐吃剩下包回來的鹵蛋豆干。

「你得暖暖身體,熱水灌下去,才不會感冒。」似乎不必理由了,她直接走入他的房里,用自己的手帕擦茶杯,再倒水,放在香味猶存的小菜旁邊。

這正是雨洋需要的,晴鈴溫慰人心的能力,他不是第一次領教,也懶得再做徒勞且自虐的抗拒。護士天生愛照顧人,不是嗎?

他順手關上門,想想,又留一道小縫,以減少曖昧的感覺。

這房間一樣小得只夠放一張床、一方矮幾、一把椅子、一個塑料櫥。晴鈴坐在離床最遠的椅子,看他咕嚕嚕喝下杯里的水,身上血脈活絡起來。

「你們輪胎換好了嗎?」她問。

「換好了。司機先生說今夜豬仔沒載到,明天南部豬價會受影響,幸好他不像我們車子陷到田里,否則就要等拖車了。」他坐在床邊看她,又說︰「很晚了,妳來做什麼呢?」

「睡不太著,給你送熱水和點心呀!」她說。

「謝謝。」他簡短說︰「快十二點了,妳應該回房了。」

目的還沒達到,怎麼能走?她趕緊說︰「你真厲害,會開車又會修車,你是在哪兒學的?軍隊里嗎?」

喝人家的水,雨洋只好回答︰「軍隊里什麼人才都有,我又愛模機械零件的,跟著長官們混幾年,也就學會了。」

「你到底在軍隊待幾年呀?」他肯說,晴鈴就進一步問。

「我也記不清了,我一直跟著二哥,得問他。」他說。

「至少曉得幾歲離開軍隊吧?」她不死心。

她是來查底的嗎?但因為那淺淺的笑窩,他仍答︰「二十歲。」

「然後呢?」她微笑。

「然後?」他皺眉。

「二十歲以後呀!你把開車當成職業了嗎?」她說。

他最厭惡身家調查,通常都會一聲不吭沒好臉色。也許因為這陌生地方的夜,也許因為她詢問方式的天真,雨洋降低戒心說︰

「我很想,但二哥不準,所以成了流亡學生,以同等學歷去念大學。」

「你念過大學呀,就說氣質不同嘛!我猜你研究機械,對不對?」真的有些意外,見他不再響應,下面就更需步步為營,她說︰「再然後呢?大學畢業了又回來開車嗎?」

他放下茶杯,表情逐漸冷硬,終于明白那可愛的笑容之後包藏的心機了!

她總是躡足四周,處處伺機,欲窺探他秘密的核心,以填喂她千金小姐無聊的好奇心理,他怎麼還任她長驅直入呢?

晴鈴很清楚那張不愉快時太陽穴會浮筋的臉,她可不想被他嚇到,干脆直說︰

「我都知道了!罷剛會客的時候我不小心听到趙先生和趙太太的談話,他們才告訴我,你曾在『里面』待了快四年。」

他真的生氣了,整個人武裝和封閉,極疏遠敵意的,立刻要下逐客令!

「範雨洋,拜托你不要擺出那可怕的樣子!」晴鈴努力保持鎮靜,嘴里喃喃念說︰「我絕不會因此而看輕你,就像趙先生一樣,我認為你們都是無辜的好人,不會因坐過牢而改變你們的價值……人生遇到挫折沒有關系,勇敢站起來,重新開始,又是頂天立地的一條好漢……」

「陳小姐,妳是在對受刑人發表演說嗎?以高高在上的姿態來憐憫訓示我們這些可憐人嗎?說得真好,我該大聲為妳鼓掌!」冒火了,而她那些八股學舌的話更如火里添油,他咬牙說︰「妳很滿足吧?以妳的聰明才智揭開所有的秘密,一個神秘的範雨洋,也不過就是個剛出獄的犯人而已!接著妳還想挖什麼?想弄清楚我犯了什麼滔天大罪、殺了多少人、搶了多少銀行,是不是?」

晴鈴明白人皆有自尊,也學過一些鄰里訪談的技巧,但雨洋的自尊心又過強,渾身踫不得的刺,體認到這個事實,只更心痛,淚在眼眶里汪著。

「我……我……只想知道,那四年,有沒有人來探望你……像今天趙太太和我去探望趙先生一樣,帶吃的穿的用的……我記得範老師一直生病,不一定能去看你,你那四年還好嗎?」她說著,他沒阻止,不知不覺又一大段;淚可不許掉下來,雨洋不會喜歡的。

「知道了又如何?好不好又如何?」他聲音有些不穩。

「我只希望自己早點認識你呀,四年前我在防治院就見過範老師了,偏不曉得他有個堂弟,真奇怪呀……」她繼續著︰「如果認識你,我一定常常來看你,走那段長長的柏油路,帶你愛吃的湯圓、海鮮,送你想讀的書刊詩集……我還會寫信給你,告訴你外面所有的事情,直到你出來……」

雨洋從沒有這種崩落的經驗,他幾乎相信她的每一句話。

她如星如月漾水的眸子,彷佛一把利劍,刺穿他的盔甲,命中心髒,凡是能保護他的都碎裂,對她,他已沒有招架的能力;男兒長城,她可在一秒之內攻陷。

「都已經過去了。」他勉強成聲。

「有沒有人來探望你呢?」她堅持問。

「我們這種政治犯不比一般刑事犯,有時連至親家人都遠遠避開,怕受牽累︰我二哥因感染肺病,才沒有被拖下水。所以,敢來看我的人並不多。」她眉更深鎖,他又說︰「不過,天底下仍有至情至性之人,我有幾位結拜兄弟不時會來探監,還在外面為我奔波月兌罪。比如妳姨丈邱先生就是很有情義的人,素昧平生,願意為我擔保,給我一份工作。」

「我姨丈都知道?」她問。

「他幫了很大的忙。」他點頭說。

姨丈願意擔保雨洋,表示這是一個好人,值得冒險搭救。晴鈴原本沉重的心情一下輕快不少,說︰

「你被抓,是不是和寫楊萬里那首詩的人有關?」

「他是我很尊敬的一位長輩,我上大學期間還在他家住餅。」他停頓一會又說︰「這只是一部份原因,事實上,最主要的是我在軍中留下的紀錄。」

晴鈴睜大眸子,听雨洋把那年前線叛逃事件很簡單地敘述一遍。

「但你們五個人是無辜的呀!」她了解情況後忍不住說。

「軍隊講團體紀律,不伸張個人的正義,尤其這叛逃牽扯到軍方的派系斗爭,我們就如待宰的羔羊,橫或豎都是一刀。我二哥甚至說,如果那晚沒有去看勞軍表演,和我那三兄弟一起逃回大陸,或許更好些。」他說。

她听得愣愣的,詭譎的政冶風雲,都是單純生活里聞所未聞的事。

「告訴妳這種種內幕,是要妳明白我是個麻煩很多的人,為妳自己好,最好遠離我。」雨洋嘆口氣又說。

「我和我姨丈一樣,不怕麻煩。」她毫不猶豫說。

他定定看著她,眼底是海洋的澎湃,帶著深意說︰「我覺得人無情比較好,多情是痛苦多。如我二哥,就因為太多情,在台灣安定不下來,與當權者格格不入,常要受罪;而他大陸的親人也因牽念不斷,又得罪那邊的當權者,也在受苦。若能無情,也就無心,兩方快刀斬斷,各自遺忘,去擁抱新的生活,才是容易快樂的人。所以,當處在兩個世界的夾縫時,要懂得無情。」

他說無情嗎?但他的語調中怎麼有如此深沉的無奈,濃濃地淹沒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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