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空曲 第9頁

「王世貞?他可是個才子呀!他要考你,臨時抱佛腳都沒有用。」采眉看他一張苦瓜臉,如趕赴刑場般,不禁同情地說︰「我教你一招好了。那位王先生論文章一定秦漢,論詩一定盛唐,你只要多引用史記、漢書和唐詩,保證不會出太大的差錯。」

「三姊,若是你也去就好了。」兆綱嘟著嘴說︰「真不公平!你們女孩都不必應這些酬,也不必考那些試,日子比我舒服多了。」

「別說傻話了,當心又捱打。」采眉板著臉孔說。

兆綱忐忑不安地轉身離開。反正逃不過,只能硬著頭皮去面對了。

采眉走兩步,想王世貞來做什麼呢?若她記得沒錯,王家方遭變故,突然登門造訪,不會又發生了什麼大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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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田位於邊塞的大同地區,平日只有衛所屯田兵及一些居民,荒僻遙遠,久、天時,更是冰天雪地,承受著極北吹來的風,呼嘯不斷,淒厲而苦寒。

這兩年,朝廷派來了總督魏順,更在這艱困無情的大地上平添刺眼可怕的血腥,先是去年秋天王總督被送回北京斬首,再來就是今年秋天夏純甫在黃沙碉堡前就地正法。

這些都是嚴嵩為掩飾對俺答戰役的失敗,再因私人恩怨想排除異己所設下的冤獄,前前後後不知株連了多少人。

冤氣沖天,連保田的月亮都不復往日的明淨,成了濃濃的黃,偶爾還會含著血光,令人看了不免心驚。

帶血的雪夜,遠處有狼嚎聲傳來,有時單獨一只,淒惻亙達天月,有時群起嗥之,震撼八方,入夢有如惡魘。

蒙蒙中,似宇宙洪荒,那魅黑的不知處,有兩道影子疾奔著,飛快如點星,幾乎成了雪花狂旋飆轉的一部分,即使有守夜的官兵,也是看不清楚的。

又一陣狼嗥淒楚可怖的傳來,血月旁有一顆星突然大閃一下,而後直直地劃落,不到地就散化無蹤。

以邊塞的迷信,那是有人將死,見者憂戚。那詭異的天象早就在人的心中蘊藏著難言的怯畏,小至自身族人,大至國家社稷,總有一日,漫天席卷的變故將會來臨。

懷川以為,那殞落的流星,正是自己年輕的生命。

他靠在地牢中凹凸不平的土牆上,全身是傷,橫的、直的,滲血的、見骨的,彷佛掉了一層皮,已不知哪里最痛。

他記起那些鞭刑、杖刑和烙刑,一心要他劃押,承認自己在紹興曾和海賊、倭寇私通。

莫須有的罪名,他是死也不願屈服的!

心死的此刻,問他有沒有後悔沒听王世貞的勸,急急地回到保田來呢?懷川也說不上來,事實上,兩個月前在哨站外,父親的好友賈石又阻擋了他一次,建議他先躲禍再說。

當他听到父親已被秋決的消息,對著霜天黃土就嚎哭起來,恨自己來遲一步,只能捶胸頓足地問︰「為什麼?近日朝廷又無戰爭失利,有罪也不至於死呀?!」

「你爹是為王總督不平,偷偷參奏魏順。」賈石無奈的說︰「奏章上說魏順畏敵,俺答一來就先跑,然後再殺老百姓的人頭以表戰功。本來想經由徐階大人面呈聖土,卻沒想到竟落入嚴世藩的手里,才會促成殺機。」

「我爹向來以敢諫聞名,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怎麼會說殺就殺呢?」懷川始終無法接受這事實。

「他們當然不敢拿進諫的事情做文章。」賈石嘆口氣說︰「他們是硬栽你父親與白蓮教有關,煽動地方作亂,在大明律令中,這可以就地正法的!」

如此不明不白的死法,令懷川血液沸騰,除了聲討正義外,他沒有別的念頭。

雖然他不能像王世貞那般在大內宮門前跪個幾天幾夜,好哭冤遞狀,但至少他有流空劍,可斬魏順的狗頭!

但母親反對,只想收了父親的尸,帶他們兄妹三人回江南,再也不管政治恩怨,以保夏家命脈。

可惜,他們的反應仍然太慢,魏順對夏家兄弟的脾氣早略有所聞,怕他們復仇,便一不做二不休地來個斬草除根,以措手不及的方式將他們逮捕入獄。

夏懷山的罪名依舊是用白蓮教,而一直在南方的夏懷川就改成地理關系的倭寇,反正全是捏造的,就算再不合理,也沒有人敢吭聲。

他受盡酷刑的折磨,想必弟弟也很淒慘,只求他們能咬緊牙關的挺下來,只是,一夕間盡失丈夫、兒子的母親,不知要如何承受……蒼天呀!夏家問心無愧,從不負人,總不能絕他們所有的生路吧?!

他緩緩地移動身子,想靠近火光,看看四肢能再撐多久。至少冬天到了,嗜血的老鼠蟲虱都到地底去避寒,不再吸啃他的傷口,讓他夜里有一段難得的安寧。

入獄的一個月來,最苦時,他就在腦里想著楊繼盛、沈鏈、王總督及父親,那些為正義而犧牲的烈士們。

尤其是王世貞說到楊繼盛臨死前的慘狀,說他以手挖掉腐肉,以裂碗割斷爛筋,還面帶微笑。如此一想,懷川就幾乎感覺不到那死去活來的痛,希望弟弟也能用這當作精神支柱,不做任何懦弱的妥協。

雲遮掩住月,狼嗥忽遠又忽近,懷川心中不讓自己崩潰的另一個方法,就是擬定未來的復仇計畫,如何取魏順、嚴嵩和嚴世蕃的腦袋,一次又一次。

他的手在秣草叢里模索著,找到他偷藏的梅花荷包,這是他每天能由酷刑中回來的第三個理由。

兩年了,有意無意地,懷川一直貼身帶著它。

最初,是怕隨便丟放會被人發現,百口莫辯;而後,將這小小的東西系藏在腰間,並沒有妨礙,也就攜著,不忘流空劍,就不忘它。

孟采眉……他原本要娶的女孩,如今比夢更遙遠……

荷包上已有皺痕,梅花和字都略微褪色。他強忍箸痛,鼻子湊近,想像中仍有香味,是梅花的香,抑是她刺繡時縴縴玉指輕滑過綢布的香?

她說他逞匹夫之勇,他真是因為逞匹夫之勇,才落得如此的下場嗎?

他將荷包貼於胸前,平時他極忽略它,但在這存亡關頭,竟是他僅有的安慰,與世界唯一的美麗聯系。

而他有預感,死是不用說,若活著,他也無法一睹荷包女主人的真面目,因為夏孟兩家的婚約,在這場劇變後,也要被迫煙消雲散了。

死亡,他並不怕,尤其是為夏家的名譽而死!在家人為他傷心之際,孟采眉是否也會為他掬一把同情之淚呢?

唉!此時此地,一切都只是妄想罷了!

懷川閉上眼楮,沒多久,卻又警覺到四周起了變化。他倏地睜開眼,靜靜的看倒映在牆壁上的影子,由小而大,還不只一個。

「狄岸!」這是懷川在嵩山時的名字,他一听,淚差點落下。掙扎爬著,他果真看見師父印心和尚。

印心做俗裝打扮,頭戴胡帽以掩其光頭。他說︰「我來救你了。」

身後隨著而來的是賈石,「獄卒中有人受過你父親的恩,願意冒險相救,我們得快走。」

懷川張著破裂的唇舌,話還出不了口,就見他們抬了一具面目全非的死尸進來。

「這是用來代替你的,免得被追殺。」賈石小聲地說。

事情來得太突然,懷川根本沒有時間思考,僅是問︰「懷山呢?你們……」

「你大師兄履岸去救他了,我們約好在哨站外的山洞踫頭。」印心回答。

懷川不再言語,他試著行走,但動作極慢,印心和尚乾脆背起他。

「師父……」懷川深覺此舉極為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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