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步曲 第25頁

「姊,不能死,死了怎麼等到爺爺和爹替你作主的那一天呢?」茉兒只能隨之落淚,盡力安慰她說。

嚴鶯悲從中來,一段又一段地詛咒袁家,包括袁應樞如何舞弊科舉、如何升官斂財、如何貪污賄賂……這些事,茉兒多半得知於子峻,而第一次由自己的親人口中說出,那種證實後的痛心,又難以言喻。

所以,嚴家違法亂紀,抄家流放,又能怪誰呢?

「袁應樞休我?哼!嚴家若垮,我也不會讓他留下全尸的!」嚴鶯一把淚水、一把鼻涕的發泄完,通紅的眼忽地轉向茉兒,「你呢?你好嗎?任家有說要休掉你嗎?」

茉兒三個月前受傷時,曾夢見子峻說過「休離」兩字,自那之後,她一直努力壓抑著不安的心,不讓這念頭浮現。子峻能嗎?她有犯七出的罪嗎?

茉兒咬著牙搖頭說︰「子峻沒有,也……不會,他們家是厚道之人。」

「厚道?天真的妹妹,天底下只有見風轉舵的人,沒有厚道的人。」嚴鶯哭完後,又冷笑著說︰「所謂牆倒眾人推,如今大家拚命和嚴家甩月兌關系,大女婿會、二女婿也會,你可要小心,別像我被休得丟臉又狼狽!」

茉兒不想談這些,忙問︰「爺爺還好嗎?」

「嘔了一肚子氣,正拚命疏奏皇上,請皇上念舊情;還不斷求見徐階。你那夫家舅舅是個不折不扣的兩面人,他不會得意多久的!」嚴鶯鄙夷的說。

「爹和大哥、二哥呢?」茉兒問。

「他們有的是辦法,正買通皇上左右的人,說不定幾天後就能回家。所以,我說袁應樞是瞎了狗眼,到時再來求我,叫一百聲娘都沒用!」嚴鶯仍不改跋扈的姿態。

茉兒愣愣地看著姊姊,想到子峻說的「是非不明」。以前她只認為姊姊驕縱潑辣,今天才明白,姊姊早陷入那罪惡漩渦里,所以,兩人要談有關嚴家的諸多惡事,大概也不可能了。

「既然爹和哥哥都能回來,你就更不該尋死了。」茉兒最後說。

「我……我不會死的!只是咽不下這口氣,一心想做些什麼,好鬧個驚天動地!」嚴鶯忿忿的說︰「茉兒,天底下還有你這妹妹,我是不會死的。」

「還有你的湘兒。」茉兒提醒她。

「我的湘兒……對!」嚴鶯眼楮又紅了。

走出嚴家,已近黃昏,茉兒深吸一口氣。事情似乎沒想像中的嚴重,但她希望,經過這場風波後,嚴家的男人能改邪歸正,甚至不要再插手政治,老邁的爺爺也該告老還鄉,保個全名!

黃昏的夕光由窗口照進,又漸漸暗淡。小萍輕輕點上燈火,手有些顫抖。煢煢的燈火倒映著牆上的畫,畫里的茉兒像在浮動,呼之欲出,反而顯出作畫者的多情。

但茉兒竟不在,竟不顧他苦口婆心偷偷跑回娘家!若非他推掉今晚的酬酢提早回家,說不定還被她給蒙在鼓里呢!

餅了中午,他就被叫到西苑內閣辦公處,說也怪,這是他今年第二次的破格入宮,上一回是嚴嵩,這一回是舅舅徐階,也是嚴嵩下台後的繼任首輔。

「子峻,我要恭喜你呀!去年的狀元、榜眼、采花,因涉及嚴嵩案,全被停職,大家說你才高八斗,共推你升任編修,也許再過一陣子,就會派你去禮部或太常寺主事,你的仕途前途就能一帆風順了!」徐階見到他訝異的表情,忙說︰「放心,絕不是我的緣故,一切都於法有據,是你自己表現得好。」

「承蒙大人的抬愛,子峻當更效力。」按禮說完後,子峻並未有想像中的興奮,反而問︰「敢問大人,現在嚴嵩案辦得如何?」

徐階向來把他當心月復,因此也坦白的說︰「這次我們總算掐住蛇的七寸,但這蛇實在大滑溜了。」

「嚴世蕃有可能被放出來嗎?」子峻問。

「他正在四處活動,想反咬我們一口,不過,我們好不容易才抓住他,我絕不會輕易放手的!」徐階語氣嚴肅的說︰「只有扳倒嚴世蕃,才能毀掉嚴嵩那老賊。」

子峻太明白功虧一簣的危險性,這些年來,不知有多少人彈劾嚴嵩,可不但沒有一個成功,還造成許多家破人亡。

三年前,有幾個刑部官員又試著彈劾,最後居然被迫充軍,還被皇上斥罵一頓,說嚴嵩那麼老了,他們就不會再等一等,干嘛老急著要他下台。

因此,在為國除害的背後,也有著殘酷的政治斗爭。

這一次,若不是宮里道士的合作,利用皇上的迷信,造紫姑的乩語,說有奸臣權高過主,或許皇上還下不了決心辦嚴家父子呢!

難怪大家都步步小心,因為乩語本就不可靠。

徐階模模胡子,又說︰「袁應樞休妻一事,你知道嗎?」

子峻心一驚,那被休的不就是嚴鶯嗎?「就因為嚴家倒了?這人也未免太現實、太沒格了!」他的語氣中飽含濃濃不屑的意味。

「不見得現實,或許該說是自救。」徐階說︰「你呢?你對你那被迫娶來的妻子有何打算?」

子峻整個人僵住,回說︰「茉兒很好,不管當初是什麼情況,如今她都安分守己的做任家人……她也不齒嚴家的作為,已經好久沒來往了。」

「再怎麼劃清立場,她終究是嚴家女兒,而你是嚴家女婿,有些偏激的士子說不定就會拿這作文章。」徐階想了一下說︰「我想,當情況失控時,你也要有休妻的心理準備。」

休妻?子峻整個人像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反正你也不是很喜歡她,不是嗎?休了妻,再娶個家世清白的名門閨秀。哈哈!到時,新官職和新妻子,再一次金榜題名時和洞房花燭夜,可一掃這一年半來的郁郁不得志吧?」

休妻?子峻的腦中仍回蕩著這兩個字。

沒錯,茉兒是曾毀掉他金榜和娶妻的期望,但他從來沒有休離她的念頭。

他甚至無法忍受這個念頭!

舅舅的一段話,如雲破日出,解了他心中層層的霧團。他不喜歡茉兒嗎?不!就是太喜歡了,由淳化的邂逅開始,即使經過後來的風風雨雨,有許多矛盾和掙扎,他的喜歡變成愛戀,還日日加深,直到她一顰一笑都滲進他心頭的感覺,以致令他再也無法想像沒有她的生活。

休妻,等於剮他的心,他怎麼舍得?

可他抱著這顆心返家時,卻發現他殷殷護著的茉兒違反他的意思,偷偷跑回人人遠避的嚴家。他一下子怒火攻心,望著那畫里的人,竟有種撕毀的沖動,像被她狠心辜負一樣!

怯怯的腳步聲傳來,縴縴的細影投射在牆上。

茉兒才由後門進來,就听到小萍的通風報信。她並不是真的害怕,這些日子以來,她不都一直處在暴風雨中嗎?而且,老在等待最壞的清況,且子峻的怒氣,也不是第一回了!明知是禁止的事,還要去做,她早有一種準備被責罰的冷然。

就好像她身為嚴鵑,並不是她的錯,但也因之付出代價,做與不做有何差別?善惡是非又如何?

茉兒像沒事人一般話家常地問︰「吃過飯了嗎?」

他瞪著她,咬牙切齒的說︰「天色都已經這麼晚了,我自然吃了!本以為你人不舒服,急急來看,卻是人去樓空。你為什麼要回嚴家?難道這利害關系你還不夠清楚嗎?」

「夠清楚了。」茉兒試著跟他講理,「我回去誰也沒見,就只看我姊姊,她又不待罪,不是嗎?她……被袁家休離,嚷著尋死,想要見我,我能不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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