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步曲 第26頁

「就是不行,嚴家任何人找你,你都不許應答。這期間,你都要待在家里,待在這院落中,待在我身邊,哪兒都不能去!我不容有一點差錯發生,更不容你的任性行為危害到任家族人的安全。」子峻也有他的理,但他怒目張揚,口吻暴烈,一反平日的溫文儒雅,反像在教訓犯人。

茉兒不懂他曾有的心理轉折,不知他護衛她心切,只覺反感地說︰「難道你要將我監禁起來,扣上手鐐腳銬嗎?」

「如果有必要的話!」子峻氣得口不擇言。

「這不公平!雖然嚴家道德不如人,做盡惡事,但不表示我們沒有父母兄弟姊妹的親情!他們再壞,也養過我、育過我,他們有難時,竟不許我回去看看,甚至連一點安慰也沒有嗎?」茉兒的兩頰倏地變白,又氣憤的加了一句,「你們以詩禮之家自居,竟如此斷人親恩,不也是矯情之至嗎?」

子峻的臉色頓呈青紫,逼近她說︰「你又是非混淆,想不顧後果地莽撞行事了嗎?現在六部內閣大臣人人自危,紛紛彈劾別人,以求自己的清白,而我是嚴家女婿,早有人上書批判,若非我舅舅,說不定我也入獄了!可是你偏拉著我往死處走,心里還掛記著嚴家,四處招搖你和嚴家的親密關系。你是想當毀我的妻子,還是助我的妻子?」

他的話,令茉兒听了如針刺,卻一句也無法反駁。夾在娘家親情及夫家義理間,她有著無盡的矛盾感和被撕裂感。

在被他的憤怒盯視許久後,茉兒渾身顫抖地說︰「毀你容易,助你難,你……你是否也要像袁家對姊姊一樣,也用一紙書休妻呢?」

休妻?這是今天第二個人說到這個字眼!先是舅舅,再是茉兒,兩次都深深地刺激著他,如被毒蜂叮咬,尤其是出自茉兒的口,更是令他疼痛難當,他不假思索的便說︰「休什麼妻?你嫁給我,生死皆為任家人,就不準你離開任家一步!你所要做的,不過是三從四德,從公婆、從丈夫,一生平平安安,不惹是非,沒有人會休離你!」

茉兒睜大眸子,終於看出他怒氣下更多的是情急,眨眨眼又說︰「即使嚴家如此,你……你也不休我嗎?」

子峻冷哼一聲說︰「我可不像袁應樞,會做出趁人之危、卑劣休妻之事!雖被你罵為矯情,但我仍然堅持詩書之家的原則。」

茉兒低下頭,為方才的莽撞之語而臉泛桃紅。

「茉兒,」他抬起她的下巴,放緩語氣說︰「我也不是斷人親恩,而是想得比較深遠。今天你的探視,或許會給你家人安慰,但並無實際的幫助,弄不好,反而會害了自己,所以不如不去,等風波平息後再說,你懂嗎?」

他的眸中有難得的柔情,茉兒情不自禁地撲向他的懷里,「你真的不會休我?即使嚴家如此,你也不離棄我?」

「我任子峻一向是重義之人,絕不做離棄之事,只要你依我的話做……」他擁住她說。

「我依你,會依你的……」她那幽怨的模樣,觸動了他柔軟的心,忍不住低頭吻住她,兩人倒在喜紅的鴛鴦被上。

子峻第一次領悟到茉兒對他的重要性,廝纏熱情更甚以往,張口餃住她的耳、她的唇、她的身、她的縴縴玉足,彷佛要將她的全部烙印在他的心底,成為他的一部分。

茉兒放心了,也釋出所有熱情,人更酥軟,迎向他而去。或許他的不棄不離是義氣,對她而言卻也是甘霖雨澤。

那一夜,他們忘了世俗艱險的一切,仿佛又回到天步樓那單純的一刻,迷蒙的大湖,湖上的雨,船舟輕蕩。她幻化成狐,他也幻化成狐,在的深淵、在紅紗帳里,忘卻為人的千般煩惱,只剩彼此……

任傳周剛由徐階的府邸回來,方才幾個時辰的秘密會談,令他眉頭深鎖。徐氏摒退左右,親自侍奉,兩老夫妻又說了一盞茶的光景,愁緒更加濃濃地籠罩下來。

嚴世蕃的審判下來了!照理說,他們運用了龐大的人力、物力,結合紫姑符咒和道士勢力,又有確鑿的證據上奏嚴氏父子貪污誤國,判幾個處斬之罪應該都沒問題。

結果,臨到刑堂,皇上又軟了心腸,非但沒有抄家、沒有死罪,最後嚴嵩僅以「縱愛逆子,全不管教」之名被勒令告老還鄉;而作惡多端的嚴世蕃,則僅僅以貪縱無節制,被流放在嶺南一帶。

「真是大荒唐了!嚴家起落二十年,弄權如兒戲,殺人無數,如今有判等於無判,教那些冤死的人怎麼能瞑目呢?」徐氏嘆息著說。

「你听听皇上的聖諭,說嚴嵩‘力贊玄修,壽君愛國,人所疾惡,既多年矣’,明明擺著我們無時無刻想‘誣陷’嚴嵩的樣子,氣得你大哥說不出話來。」任傳周說。

「皇上對嚴嵩的寵信已到縱容的地步,大哥覺得他很快就會東山再起嗎?」徐氏問。

「他若東山再起,我們就完啦!」任傳周憂心地回答。

這時,屋外響起腳步聲,子峻從容地走進來。

徐氏看著這文質彬彬、器宇不凡的兒子,心中有著驕傲,也有著些許的遺憾。

在她生育的三男三女中,就屬子峻最有將相之才。自幼他就聰穎過人,較之木訥老實的大哥更得老人家的寵愛,且可喜的是,他個性敦厚,絕不驕縱,與兄弟手足情深。

稍長,父親忙於仕途,家中的一些大事就落到他的頭上,比如護棺回松江府、處理鄉里田稅……等。子峻不但不負眾望,達成任務,更努力讀書,不靠父庇蔭,舉人、進士一路的攀爬而上。

可惜,踫到嚴嵩奸臣當道,讓他似錦的前程籠罩上一片陰影。先是科舉,被迫韜光養晦,再來是逼親,娶了茉兒。

茉兒堪稱是個好媳婦,就偏有那種家世。徐氏猶記得,子峻娶親前後的痛苦,甚至有出家當和尚的念頭,而這半年來,雖然接受了茉兒,兩人相處如夫妻,但子峻眼內的抑郁仍未散,他嘴里不說,但她猜得到他心里仍有太多不平。

子峻拜見父母後,任傳周開口道︰「你知道嚴家三堂會審的結果吧?」

「早听說了,現在大街小巷都在談。」子峻回答。

「只判嚴世蕃和幾個爪牙流放,等於縱虎歸山。」任傳周搖搖頭,「不過,聖上旨意如此,我們也莫可奈何,為今之計,就是趁虎離京時,將他們的勢力斬革除根,將來即使他們回來,也已大權旁落了。」

「這八成是舅舅的主意吧?」子峻問道。

「沒錯,他可不想直廬坐沒幾天,又被嚴嵩拖下來。所以,從現在開始,御史們便加強彈劾,舉凡和嚴嵩有關系的,只要是涉及朋黨、貪污及買官者,一律降罪,這也包括所有的姻親在內。」

「我們任家也在名冊中?」子峻立刻警覺地問。

「你可是嚴世蕃的二女婿呀!你不知道那個大女婿已被拿下烏紗帽了嗎?」

「他是罪有應得,但我們和袁家又不同。」子峻白著臉說︰「大家都應還記得,大婚之日,錦衣衛是如何列隊,我們又是如何被逼的!」

「但偏偏有一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不這麼想。」任傳周無奈的說著,把桌上一冊摺子給他看。

子峻逐行讀下,陡地青筋冒出。這紙頁上,先說任家娶嚴家女,攀援富貴,再說子峻破格升編修及關說子峰調回京城諸事,用詞之煽動,教人氣結!

「簡直是胡說八道!」子峻氣得將摺子一摔,「娶妻非我所願,這高侍郎可以證明;升編修和關說是嚴嵩一廂情願,我也及時阻止了,怎麼能說我攀援富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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