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漉波煙 第10頁

但阿絢還真夠忙呢!她解下脖子上的絲巾,沾了水,細細的擦臉和手,然後拔掉挽髻的簪子,披下一頭長發,再簡單的扎成一條辮子。顧端宇不想看,但又不得不承認,她那份情淡優雅的姿態真是美。自從東西奔波後,他有多久沒接近女人了?念頭至此,一股血氣充斥到他的胸臆,又恰好她的目光望過來,他再也沉不住氣的說︰「可以走了吧?」

「當然不可以。」阿絢不知為什麼,就是想惹他,想打破他臉上那一層面具,「我以前梳妝打扮,可比這個多好幾倍的時間。」

「現在你可不是在王府里!」他咬著牙說。

「是誰害我的?」阿絢話一出,像要吐出下嫁耿繼華的種種委屈般的說。「我根本就不想到這里來,是你綁架我,強迫我來的。最起碼,你……你也要侍奉我像個格格!」

什麼?她還敢大言不慚地要求?顧端宇也火大了,「格格?格格又是什麼東西?想你們女真人,當初也不過是為明朝守邊的藩部,後來擁兵自重,入據紫禁城。在我們眼里,大清是明朝的叛臣,和吳三桂之流的人根本沒什麼兩樣。而你一個小小的格格,還以為自己真的是皇族公主嗎?」

阿絢簡直太過震驚了,她一輩子被人捧在手掌心里,還從來沒有如此被人羞辱過!她知道父祖們一直諱言「女真」二字,因為那是野蠻的象征。她一出世,大家都自稱滿洲人;而她引以為傲的族人,在他眼里不過是叛臣……還有,他還把格格兩字踩在腳下……

阿絢打出娘胎就沒有那麼憤怒過,她全身像是一團火,手一揚,巴掌就要落到他的左頰。

彼端宇快速一閃,讓她落了個空。她更氣了,大叫道︰「你大膽放肆!」

「大膽放肆的是格格!」他也在發內心那股無名火,「我不知道你們滿族女子的教育是什麼,不過,我看格格做這些隱私之事,不讓丈夫跟,而由陌生男子陪著,倒真是讓我大開眼界了。」

她終于領教到他強硬、冷漠又無情的個性了,阿絢此時只有鞭他一頓再痛哭一場的沖動,但在這種情況下,她只能用最凶的聲音說︰「什麼丈夫?你沒打听清楚嗎?耿繼華和我還沒有完成婚禮,我們根本不是夫妻?」

這倒是讓他訝異了,但他們是不是夫妻,卻不關他的事,「無論如何,耿繼華是你的未婚夫,也總比我這陌生人適合吧?」

「我……我找你陪,是因為我听說南明定遠侯為人正直,不近。我……信任你,沒想到你還是小人一個!」阿絢罵了回去。

「是誰說我不近的?」顧端宇瞪著她問。

「大家都這麼說!」阿絢不敢扯出芮羽。

「那麼‘大家’都錯了,我顧端宇多得是紅粉知己。」他上下看了她一遍說︰「不過你放心,‘格格’是引不起我任何興趣的!」

如果她手里有一根馬鞭就好了!不知為什麼,他最後那句話比前面那些都要讓她覺得受到傷害。她當然不要他感興趣,但這話也要由她來講吧?「走吧!」他在與她有一段距離處說道︰「除非你又要讓我扛一次?」

不跟行嗎?有一句漢語是怎麼說的?對!虎落平陽被犬欺,今日就是這種狀況,此刻能解她恨意的,就是在內心詛咒他。她真後悔自己的好奇心這麼重,和芮羽說了那麼多有關顧端宇的事。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她寧可死,也不願听到這殺千刀的名字!

阿絢氣呼呼地回到破廟里,看見耿繼華正悠哉地吞著一碗稀飯,她的怒火更往上冒,只差沒踢翻他的早餐。

一整日她的心情都不能平靜,閑著無聊,便叫吊書袋的耿繼華把李後主、陸游、辛棄疾的詩,一首首背給她听,其中一堆哀江南、望江南和憶江南的句子,讓他念得牙齒發酸,心里也發毛。最後,阿絢還不忘損他,「瞧你滿月復詩書的樣子,卻不知學以致用,一點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都沒有!」

「我有學以致用呀!我爹所有的文牒文案,都是由我寫的。」耿繼華驕傲的表示。

「還不全是拍馬屁的文章。」阿絢就是看他不顧眼,「你們漢語中,有所謂的‘百無一用是書生’和‘書生誤國’的話,明明說的就是你!」

「格格言重了!」他忙辯解道︰「繼華一心為大清王朝效忠,對格格的心足以明志。」

「你是漢人,忠的該是明朝呀!你沒听先皇說︰‘明臣而不思明,必非忠臣’,你一點也不忠!」她說。

「格格何出此言?你總不會叫我去投靠南明吧?」他臉色大變的說。

阿絢發現自己又失言了,在懊惱之下,只好忿忿的說︰「我討厭這里,你確定我們能平安且很快就離開嗎?」

「會的,我爹得到消息,一定會釋放張煌言的。」他說。

她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好奇的問︰「你爹放了張煌言,怎能擔保顧端宇不殺我們呢?」

「這你不必操心。顧瑞宇是個重然諾的人,他說到便會做到,我們閩海一帶的人都很清楚。」

「好哇!你倒稱贊起敵人的義氣來了!」她冷笑的調侃他。

「我……我……」耿繼華的臉又漲成了豬肝色。

阿絢將頭一偏,知道自己是太過分了!以前在忠王府,她是一個多冷靜平和的人,所以太皇太後才說她足堪大任。但瞧瞧她現在變成什麼模樣?在耿繼華西前,是尖酸刻薄的惡婦;在顧端宇面前,又是咆哮潑辣地任性格格。

這兩種人都不是她,但她內心就是有許多不平之氣,讓她自己也無法控制。而她所不平的,無非是終身必須托付給耿繼華這種沒風骨又沒有原則的人,他為什麼不有一點點像顧端宇呢?天呀!她捂住心口,她是拿耿繼華來和顧端宇做比較嗎?她不敢再往下想,只像犯了大錯的孩子般,坐在那兒不能動彈。

這一靜坐,反而讓她的心情沉澱下來。她走到窗前,看大院子那忙碌的一群,他們與她是處在不同世界的人。她此番南下的任務,就是嫁入耿家,來共同對抗所有反大清的勢力,這是她如何也不該忘記的。

黃昏時,笛聲又起,但吹笛的人不是顧瑞宇,而是另一個削瘦的男子。他的曲調略帶輕快,但也掩不住深藏的愁緒。

「那個吹笛人是誰?」阿絢問潘天望。

「他是大學士汪籌。」潘天望回答。

「你們小小一個團,又是侯爺尚書,又是將軍大學士的,高官還真不少。」阿絢看潘天望一臉不解的模樣,便放柔聲音︰「你去問問‘江大學士’,笛可以借我吹一下嗎?」

「格格會吹笛?」他驚訝地問。

「就是會才要借呀!」她正經地說。

潘天望去外面。一會兒後,汪籌帶著笛子而來,頗有禮貌地說︰「听說格格要吹笛?」

「解悶罷了。」阿絢端莊地說。

汪籌那歷盡滄桑的臉孔,搖明著不信她有多大的技巧。

阿絢一接手,吹的就是昨夜顧端宇的三弄曲,她吹出的曲調沒有男性的高昂,卻多了女性的低柔。笛音傳出,不但江籌和潘天望一愣,連外頭的人都停下了工作。

青鳥啼魂,縹緲入林間,音才落下,汪籌就鼓掌說︰「沒想到格格是行家!」

「我現在要吹一曲‘西塞山懷古’,你會唱嗎?」阿絢不管他眼中驚疑的神色,逕自發出第一個音……

或許是因為阿絢吹得太忘我,汪籌忍不住和了最後一句。「故壘蕭蕭蘆獲秋呀蘆獲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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