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漉波煙 第11頁

阿絢也像發抒了內心的郁悶,她輕輕放下笛子,就看見鐵青著臉的顧端宇,站在幾步之外。

「瑞宇……」汪籌嚇了一跳。

「把笛子給我!」顧端宇說完,再對潘天望說︰「帶耿少爺到林子里去溜達!」

「我……我不需要!」耿繼華猛搖頭拒絕。

但潘天望卻硬將他請了出去,一會見工夫,屋內就只剩下阿絢和顧端宇兩人,她知道自己又激怒了他。

「你這首曲子是哪里學的?」他豪不客氣地問。

「北京城。」阿絢決心不說出芮羽的名字。

「跟誰學的?」他再問。

「師父。」她簡短地說。

「你師父是誰?」他一點都不肯放松。

「我的師父又與你何干?」她頭一昂的拒絕說清楚、講明白。

「如果這笛曲是我做的,就與我有關!」他冷冷的說。

阿絢感到意外極了,芮羽為何沒告訴她呢?但事到如今,她也只有死鴨子嘴硬的說︰「那你得去問我師父,我師父再去問他的師父。你的曲作出後天下人皆可吹,由南到北,你是問不完的!」

彼端宇看了她一會兒,臉色漸漸轉為正常,但眼眸中的波濤仍在,「這天下人人都能吹,就你這個滿洲格格吹不得。」

「為什麼?」她不滿的問。

「先說潘天望好了,他是十一歲那年,清軍攻舟山,全家被殺,一人流浪到錢塘江邊,差點餓死,才跟著我的,再說昨日替你劃船的王鼎,他則是你叔父多鐸下南京那年,遭到滅門之禍,獨自偷生至今。」

他頓一頓又說︰「還有為你唱曲的汪籌,他的妻母為清軍所辱,上吊身亡,他悲憤地剖開她們的肚腸,為她們洗滌干淨,才忍痛下葬。」

「太多太多數不完的悲劇……事實上,有哪個投身反清復明的志士,不是背負著一身的血債呢?而你這造成他們家被人亡的滿洲格格,居然還吹這種憶故園的曲子給他們听,你這不是在他們的傷口上灑鹽嗎?你怎能這麼殘忍?」

阿絢听到那些故事,人都呆了,心像是放了一塊鉛石那樣重。

彼端宇再瞪著她說︰「自古以來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是一條鐵律。但不能說你們佔據紫禁城的人,就高人一等。所謂士可殺、不可辱,我們因為你是女流,所以才善待你;如果你是個男人,此刻脖子早就斷裂了!」

他說完,便舉起手中的笛子,在她面前折成兩截。那「 」地一聲,像利刃般刺進她的心里。

他走後,阿絢愣愣地坐下,覺得她的雙手因她父祖的征服,也染滿了洗不淨的鮮血。而她十九年來的錦衣玉食,亦是用許多人的生命去換來的。

整晚阿絢都很安靜,她的目光隨著天上的月移動著,她想起學那些曲調的經過,芮羽把它們當作一門技藝在教,即便提到背後的哀痛,也是淡淡的,幾乎不著邊際。

阿絢學得非常認真,但她純粹是用美的角度和對漢學的崇拜去學習,她哪曉得每一個音和每一句詞,對顧端宇而言,都是痛苦的印記呢?

她是滿洲格格,她真的不該學,也不配學,她更沒有權利去吹給漢人听,不是嗎?她曾以為自己是穩重世故,但現在看來,就世局的驚濤駭浪而言,她不過是個天真的孩子而已。

包慘的是,她將嫁入耿家,只會隨著耿家變得更愚昧、更無知,當一顆不再有生命的政治棋子。

彼端宇是注定會為復明而亡命,而她則注定要為大清而犧牲,這些都永遠不能再改變了嗎?她越想心越亂,在朦朦朧朧中睡著,卻又陷在許多噩夢中。由天地八方掙月兌而出黑魅鬼影,它們拉住她的手腳,嘴里嗚嗚的叫著,一直想要扳她的身體、壓她的頭,要她行跪拜禮。

「拜什麼?我已經要嫁人了呀!」她掙扎著。

「誰管你嫁不嫁人?我們只要你跪拜死在大清手下的冤魂!」眾鬼說。

「不!我沒罪!我沒罪!」她喊著。

猛地,她驚醒過來,四周靜得可怕,比夢中的淒厲追逐更教人毛骨悚然。她不敢睡,也不敢醒,深怕兩邊都有黑夜的陷阱,這種怪異的經驗,是她前所未有的。

她用腳踢了踢耿繼華,他睡得和死豬一樣,大院子里仍是小小的營火,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那里。

阿絢再也受不了,跨過門口席地而眠的潘天望,輕輕地走到營火旁,還差幾步,顧端宇就回過頭,眼中布滿疑問。

阿絢學他的沉默,一言不發地坐下。

「你要去林子嗎?」他終于開口問。

她搖搖頭,心有余悸的說︰「那座破廟很怪,仿佛有很多鬼要抓我。」

「你作了惡夢。」他了解地說。

又過了一會兒,她誠心的說道︰「今天的事我很抱歉,我不該吹三弄曲和‘西塞山懷古’。」

「哦?格格竟然也會道歉?」他不太相信地說。

「格格也是人呀!盡避我是滿洲人,但也有惻隱之心,也能分辨是非善惡,和你沒什麼兩樣。」阿絢說︰「我們的差異只是在立場上的不同。就如你所說的,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今天若反過來,敗的是大清,有許多抄家滅門的悲就是我們了,不是嗎?」

彼端宇看著火光中的阿絢,心想這女孩實在太特別了。她雖有時驕蠻難馴,但卻帶著冰雪般的靈透,才思和胸襟都不輸給男人。

「所以,我綁架你來交換我義父,你也不以為錯了?」他問。

「以你的立場,你沒有錯。」她說。

彼端宇投了幾根樹枝到火堆里,「我也要為早上在林子的魯莽行為,說聲對不起。」

這就是他們兩人之間的和平嗎?阿絢心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樂,連天上的月及夜里的山巒,都有著異常的光輝和美麗,她忍不住要再拉近彼此的距離,老實的說︰「教我三弄曲和‘西塞山懷古’的,其實就是靖親王福晉。」

彼端宇當然知道靖親王福晉是誰,他也早就猜到阿絢的「師父」是芮羽,但真正親耳听到時,身體仍然一僵,無法接受。

「芮羽常常對我提到你,井且很擔心你的安危。」阿絢放大膽子說。

「不要對我提起她的事,我早已不認識這個人了。」顧端宇又丟了一截木頭到柴堆里,引起更多的火花。

「芮羽知道你恨她,也一心想祈求諒解。」阿絢說︰「我本來也不想提的,但這麼難得的踫到你,我就不得不把握機會表達一下她的心意,請你不要怪她,好嗎?」

「不要怪她?你在和我開玩笑嗎?」他的臉上滿是陰影,「你告訴她,我顧端宇沒有這個妹妹;我看到她,一定殺她,一定會以她的鮮血來祭我顧家的列祖列宗!」

那麼,芮羽是猜對了,她的親哥哥絕不饒她!

阿絢顫抖著聲音說︰「你以為芮羽心中沒有掙扎嗎?她也為她的婚姻有著千萬種思慮。但她和靖王爺實在愛得太深,超越了種族和國仇家恨的界線,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太皇太後甘冒忌諱,收芮羽為義女的緣故。不為別的,就為成全他們的幸福;而你這做兄長的,不要連太皇太後都不如呀!」

「愛?他們又懂得什麼是愛?全世界真正的愛只有一種,那就是愛民族、愛國家,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妄言!」他目光炯炯地瞪著她說︰「在我看來,男女之愛不過是逞個人的私欲;這就和洪承疇叛國,吳三桂、耿仲明賣主求榮一樣,都是為了保全自己,為自己的貪欲,全然沒有一點羞恥之心;如此不忠不義之人,我又怎能不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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