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漉波煙 第26頁

原山寺供他們吃住,阿絢便捐出從耿府帶出的新娘手飾和佩件當作香油錢。

潔白的雪復蓋了枝頭與大地,掩去一切的顏色,也阻隔了塵世的擾攘紛爭。他們很少談未來,如果觸及這個話題,阿絢也有本事一筆帶過。

她一生中從沒那麼幸福過,甚至連王府大宅里的榮華富貴,也比不上和顧端宇的粗茶淡飯。她好希望雪不要溶化、不要春暖花開,冬天永遠不要過去。

山中的雪夜,雪夜里銀輝滿映的圓月,是靜與美最好的形容。

阿絢坐在窗前,長發挽成一個松髻,一身白袍,專注地讀著詩冊。顧端宇則和無名則在一旁奕棋,正廝殺得難分難解。

手取黑子,顧端宇偶一抬頭,見無名愣愣地看著阿絢,心中頗覺怪異,便故意說︰「無名,你走的到底是八陣圖,還是美人關?」

無名倒不覺得尷尬,只笑笑說︰「端宇掉進醋桶了?」

「我從沒听過和尚會釀醋的。」端宇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不懂,和尚不是四大皆空嗎?那盯著美女時,心里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坐在窗口的阿絢,聞言,也起了興頭;接著說︰「當然是‘朝為青絲暮成雪’或‘紅顏白發’的感慨,再來是色即是空,阿彌陀佛羅!」

無名笑了出來,搖搖頭說︰「你們都錯了!我想的是,我十來歲就遁入空門,不知錯過多少人間美事。」

「師父,你六根不清靜喔!」阿絢開玩笑地說。

「人只要有心,就不會清靜,即使是身在佛門,怕也沒有端宇那樣的思慮清明。」無名看他們同樣揚起眉的模樣,覺得自己吐露太多了,便說︰「夜深了,我得趁雲霧還沒遮月時,趕快回寺中。」

提著風燈,顧端宇目送他踏雪而去。

阿絢偎著他說︰「無名真是個怪人。喂!你剛才真的吃醋嗎?」

「吃醋是女人的玩意,哪輪得到我?」顧端宇關上防風的窗門,「我只是突然發現,無名剃個光頭,有了戒疤,到底還是一個年輕的男人,有美女在左右,仍免不動了心。」

「你說我是美女嗎?」阿絢微笑地問。

「你明知道自己有獨特之美。」他凝望著她,「每當你在月下時,我就想到唐朝李賀的那句‘月漉漉,波煙玉’;在星月交輝下,你就恍如一塊潔白的玉,映照著月的精魂。」

「不!我若是玉,也只願映照著你的精魂,不願再有別的色彩。」阿絢好感動,忘情地貼進他的懷里。

彼端宇畢竟是血氣方剛之軀,面對表露愛意,又毫不設防的阿絢,難免沖動。他努力克制自己,輕輕地推開她說︰「你該回房睡覺了。」

這些天,他們雖是孤里寡女共處一室,但顧端宇一直維持君子風度,不曾逾矩一步。但阿絢的愛日益膨脹,總想以各種方式親近他,甚至是夜里,兩人隔著一座薄薄的牆,她也覺得太遙遠。

像此刻,她不舍得良宵就此結束,便說︰「我們把今夜的茶喝完吧!」

彼端宇也不想回去孤枕難眠,于是主動添加爐火,兩人之間像有一種在等待什麼似的曖昧氛圍。

阿絢環視竹屋,找個話題說︰「這整片屋子的造法繁復,令我想到北京皇城。我猜呀!這位無名師父很有可能是明朝的王公貴族之後。」

「你的觀察非常敏銳,說法也不無可能。」他的眼神中有著贊許之意,「明朝宗室龐大,當年李自成入北京,死的死、逃的逃,很多人自此隱姓埋名,要尋也無處可尋。」

阿絢替他斟茶,見他興致不錯便說︰「那年你十歲,芮羽說你還離家出走。」

「說也奇怪,雖然我才十歲,卻也感覺到天地變了色。我在南京流浪時,被人帶到西水頭的涵洞,這才開始知道什麼是反清復明,而那似乎是上一輩子的事了。」

「那一年我在北京出生,是愛新覺羅入關後的第一個孩子。」阿絢回憶著,「我額娘常說,滿洲若不入關,世上就沒有我了。」

他用極怪異的眼光看著她,所以,她又調皮地加了一句。「你也就永遠遇不到阿絢這個人了。」

他的生命中沒有阿絢,有就如漫長的黑夜中沒有亮光。顧端宇苦笑地道︰「明不亡,沒有你;明亡了,才有你,天地不仁,在我們相遇的背後,竟是一片生靈涂炭。」

「不!不要這麼說!你忘了嗎?我要我們的愛得歡歡喜喜,光明磊落。」阿絢急急地辯道︰「我們的愛與戰爭無關、與仇恨無關,那是純純粹粹的美,就像外面滿山遍野的白雪……」

「世界根本不是白色的,雪也很快就會溶化!阿絢,我們必須面對現實。你是滿洲格格,終究要回到北京;而我是南明定遠侯,注定要與你敵對,我們之間歡歡喜喜的愛,只能存在原山寺這虛幻的世界中。」

「那我們就永遠留在這兒吧!」她說。

「聰明如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他愛憐地道。

「那我就跟你走,再也不回北京了,忘了我是滿洲格格,好不好?」阿絢再也顧不得莊重,像小女孩般地纏著他懇求。

「這更不可能!你想想看,這樣你的父母會多痛心、你的族人會唾罵你,甚至下令誅殺你,那你不就成為芮羽第二了嗎?」他冷著臉說。

「這不也正好?你們顧家丟個芮羽,我們愛新覺羅丟個阿絢,大家兩不相欠!」她倔強地道。

他驚愕地看著她,久久才又說︰「怎不相欠呢?你會比芮羽更慘!芮羽嫁岱麟,是由孑然一身到榮華富貴;而你跟了我,是由榮華富貴到一無所有。我所能給你的就只有饑寒受凍,流離巔沛,一連串苦難的日子。阿絢,你是格格之尊,如何受得了這種生活呢?」

「我能的。」她堅決地說︰「認定遠島、稽州到紹興,我不都是好好的嗎?我並不是那種風一吹就消失的女人。」

「我說的不僅僅是流浪之苦,還有隨時的死亡、處境的絕望,看不到未來的黑暗……最重要的是,我們反的是你親愛的家人,在一群反清志士中,你該如何自處?」

這些都是阿絢拒絕去思考的,她只憑直覺的指引,用滿腔的愛來填滿和顧端宇在一起的每一天,于是,她天真地說︰「跟了你是黑暗,那跟我如何?跟我到北京,就不會有死亡絕望,我們會有家、有孩子,你也能功成名就,不再落魄失意……」

「你竟如此說?」他猛地站起來,使得茶幾翻倒,怒不可遏地說︰「你竟想把我變成像吳三桂、耿仲明之流的人?」

「不!你當然不是他們!」阿絢抱住他說︰「我們大清從來不想毀滅漢人啊!你看我們仍說漢文、用漢官,有很多學者、大儒都為朝廷做事,你就為什麼不能摒棄漢滿的成見,把明亡清盛當成改朝換代必然的趨勢呢?」

「不要再說了!我愛你已經是不對了,你竟然還要顛復我的立場和理念!」他狠狠地盯著她說︰「我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愛錯你了?」

阿絢被他眼光中的尖銳嚇到,心急地哭著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我只是想找出一條路……我不想離開你,更不能忍受你丟下我,讓我們今生無法再見……」

「阿絢……」她的熱淚流過他的手,讓他心中的怒氣消散許多。

「我不管,我決定了!無論你到哪里,我都要跟著你,就算是入地獄也好,你是甩不掉我了!」她激動地表自心意。

在她水靈靈的眸子中,滿含著真切的情意,所有的淚珠都是為他而流呵!彼端宇輕觸她的頰,他的嘴中有著她淚水咸威的味道,繼續往下,是她顫抖的唇……兩人緊緊相擁,又深深相吻,像要一起對抗所有試圖拆散他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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