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漉波煙 第27頁

久久,他放開她,看她如玫瑰般嬌艷的臉蛋,深吸一口氣說︰「阿絢,回房去吧!我們之間已太過復雜,不要讓一切更混亂了。」

她懂他的意思,也感受到他的愛,還有痛苦。阿絢點點頭,走回自己的屋內。

若不是無名提醒,阿絢都忘了這是臘月,很快便要過新年了。此時的忠王府,必定是忙著殺豬炊糕、裁制新衣,充滿歡樂的氣氛。

說她不懷念是騙人的,但每一次看到顧端宇孤獨的身影,想他沒有可團聚的家人,她心里就更篤定要伴隨他的心意。

自那一夜後,他們就不再提未來的問題,但她知道,顧端宇始終在掙扎,一直不願認同她的決心。

但她會贏的,因為,忠王府三格格想做的事,向來沒有人能阻止。瞧!她不是讓最冷硬無情的定遠侯都愛上她了嗎?

一個降雪初晴的日子,她陪著顧端宇砍柴,他們捏著雪球,看誰能打到最高枝,突然,枝上的雪紛紛飛落,接著是一陣馬蹄聲傳來。

因為久沒訪客,顧端宇機警的拉住她,充滿戒備的駐足聆听。

馬上的人一身裘襖,一看見他們,便拉住韁繩,帽子一月兌,竟是離開近一個月的潘天望。

「冰天雪地的,你怎麼在這個時候回來了?」顧端宇忙迎上去,內心有大事發生的預感。

「報告侯爺,魯王十一月在台灣崩逝了。」潘天望一臉憔悴地說。

彼端宇往後一個踉蹌,他確定自己沒听錯,但卻無法接受地說︰「怎麼可能?我七月見他時,他還好好的,怎麼會突然崩逝了呢?」

「我也不知詳情,是得耀大哥由台灣托信來,說魯王急病而亡,我就快馬加鞭的北上報告了!」潘天望說。

是老天要滅明了嗎?先是永歷帝,再是鄭成功、李定國和張煌言,現在又是最後一線希望的魯王,南明不是就此等于崩潰瓦解了嗎?

「不!我不信!」顧端宇大聲一吼,柴堆傾倒在地。

潘天望低頭,站在原地不動,阿絢想勸慰顧端宇,但此刻,似乎她說什麼都不恰當。

彼端宇頭頂著樹干,滿腔悲憤無由發泄。事情必有蹊蹺!當時家人一心向著永歷帝,目中並無魯王,而永歷帝死後,他們對魯王亦沒有接受的意思,都是義父為湊合反明的兩大勢力,才將魯王送往台灣,誰知卻讓他客死異鄉了呢?!

都是自己不好,救不了義父,又護不了魯王,且在這里貪一時之歡,消受美人之恩,他定遠侯的一世俠名、一身肝膽義氣何在呢?

一轉頭,見到的又是阿絢的花容月貌,他不願再讓自己多想,于是用沙啞的聲音說︰「天望,你跟我來!」

沒有叫她?他不需要她……阿絢痴痴相隨,停在他的竹屋外。太陽一寸寸的西斜,拉長她的影子,冷刺她的肌膚,她驀然醒悟,她要他們的愛歡歡喜喜是多麼膚淺的事啊!因為如此,她能分享他的快樂,卻進不了他的痛苦,而這痛苦,才是定遠侯真正的本質。

門扉一開,潘天望走出來,看到她時,詫異地說︰「咦!三格格怎麼站在這里呢?」

「我……我想你們是否需要茶水?」她說。

「這事怎麼敢勞駕三格格呢?」潘天望的態度明顯地沒有以前友善。

「阿絢,你回房去吧!站在風口,只怕又要病上一段時間了。」顧端宇不帶什麼感情的聲音從里面傳來。

她想多說幾句話,但潘天望卻只是搖搖頭。阿絢本可強要進去的,但這樣做,對顧端宇的情緒只會是雪上加霜,她滿洲格格的身分,就如他傷口上的鹽,踫了只會更痛。

于是,她所能做的,就是獨坐在房里,讓黑暗彌漫在四周,並逐漸圍籠她。

掌燈時分,無名出現在竹屋,他要潘天望略為回避,以便和顧端宇長談。

屋內寬長的桌子上,放著昨日未下完的棋。顧端宇看了他一眼,又回到痛悔之中。

無名拿起白子移動幾步說︰「你的黑子已經走投無路了,你是要繼續浪費時間,還是另起一局?」

「我現在沒有心情下棋。」顧端宇煩憂地道。

「這盤棋早就不該再玩了,因為黑子氣數已盡,不如吹你的笛子吧!」無名說。

彼端宇听出他話中有話,銳利地注視他一會兒,還真拿起笛子吹了一首短曲。

無名打著拍子,唱了傳聞中李後主的詩,「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吳苑宮幃今冷落,廣陵台殿已荒涼。雲籠遠岫愁千片,雨打歸舟淚萬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閑坐細思量。」

彼端宇慢慢放下笛子,「你到底是誰?」

「這首詩道盡了我的心,但我是兄弟三人,族人不只三百口。」無名靜靜地說。

彼端宇瞪大眼楮︰「你……你是失蹤的三皇子?」

「沒錯,我就是永王朱慈燦。」無名承認道。

「天呀!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嗎?」顧端宇驚喜交集地說。

「找我又如何?你看、先皇煤山自縊、太子被殺、福王遇害、唐王絕食死、桂王絞于弓弦、魯王死得不明不白……大明就和這黑子一樣,注定要亡,誰來都沒有用。」無名悲哀地說。

彼端宇的心情本來已經夠沮喪了,再听到他這悲觀論調,又想到多少志士犧牲,不禁憤怒地說︰「這可是你朱家的天下,你豈可這樣不思振作?」

「早就沒有朱家的天下了!我自十多歲離京,看遍人情冷暖,要取我命的多過救我的,唯有靠佛門才能讓我存活至今。」無名說。

「沒有國家,活著還有何意義?我們那麼多人努力奔走,若有你為精神中心,大明必能復興!」顧端宇義正辭嚴的說。

「天命都已算出,你為何還執迷不悟?很快的,吳三桂會亡、鄭氏會亡,只有愛新覺羅長存,你又何必做無謂的犧牲呢?」無名干脆更直接地說︰「壞棋該棄,我們要玩的是另一局棋。」

「你是什麼意思?」顧端宇不懂。

「不能留發,又不想留辮,你該怎麼辦?」無名問。

意即不能當大明人,又不想當大清人,該如何生存下去……顧端宇看著無名光亮的頭,緩緩地開口,「當和尚?」

「沒錯,這就是我大明太祖起家的背景,以和尚身分號召天下群雄!而且,滿清之下,唯一不必留辮子的就只有和尚,這也更方便我們的行動。」

當和尚?顧端宇的確沒有想過這個主意。

「而且,這也能解決你目前的困境。第一,定遠侯消失,你就不會成為許多人的目標,在化明為暗之下,一切都能夠重新來過。第二,」無名遲疑了一下才說︰「當了和尚,就可以讓你的阿絢死心,好好地回北京,不再成為你的牽絆。」

他所說的第二點如雷劈般,狠狠地擊向顧端宇的心。沒有錯,剛才他初听魯王的死訊時,第一個想出氣的對象就是阿絢,他想罵她,都是因為她,他才會滯留在紹興,沒到台灣保護魯王,更或者,這是愛上她的懲罰和天譴!

因為努力克制,因為明白自己的錯更多,他才沒有口出怨言。

再下去呢?他不但要傷她的身心,還有可能令她愛情幻滅,那還不如現在就送她回北京,還給她格格的榮華富貴,還能保住彼此間那份珍貴的情緣。

而她決意要隨他到天涯海角,但他若入了空門,她還能跟嗎?

魯王死亡的消息,在顧端宇心中逐漸平息。他坐下來,看著那局黑子全軍復沒的棋,因為太專注,連無名何時離去的都沒有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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