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麼會忘記岱麟是屬于正白旗的呢?如此說來,她又有機會再見到岱麟,
甚至像在南京的時候日夜侍奉他……不!不能讓他看到!只要能遠遠一瞥,偶爾听見他的足音,感覺他的音容笑貌,她就覺得足夠了。
這吸引力強烈到令她無法正常的思考,就在那一刻,對楊家的不忍之心,父親的不能忘恩之義,加上對岱磷的無法忘情,令她決心留在北京,以楊章弘未婚妻子的身分,棲身于正白的「辛者庫」中。
當晚,她和大哥提到她的意願時,他完全無法接受,「我們沒有負楊家,是楊家負了大明天下,他們受到報應,你又何必自討苦吃,同去贖罪呢?」
「他們曾經對爹有救命送金之恩,當年也是爹親自將我許給楊家的,相信爹一定也會同意我的做法。」芮羽半懇求地說。
「不!若要你在滿人律法下為奴、為僕,他是寧可你進白湖寺的!」顧端宇狠狠地問︰「告訴我你真正的理由是什麼?總不會是對只見一次面的楊章弘有情有義吧?那我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大哥聰明過人,芮羽怕他由正白旗聯想到岱麟,于是迅速又冷靜地解釋,「我的情義是針對楊夫人和楊大嫂。她們一個體弱多病,一個剛剛生產,再加上仍在襁褓中的佑宗,若沒有幫手,說不定連冬天都熬不過,而論幫手,有誰比我這未過門的媳婦更適合呢?」
「未過門就是沒有義務,你這樣自己往火坑里跳,別人只會笑你傻,我做大哥的也絕不允許。」他毫不妥協他說。
「大哥,我記得幼時曾听你和爹討論過’臣民受罰,不應罪及妻孽’的事,你還慷慨激昂地陳詞,說婦女及幼兒是無辜的,不該因男人犯錯而受到牽連。我真的很同情楊夫人婆媳,如果她們能由這段最黑暗的時期重新振作起來,我也算救了一個家族的希望。」
「你太胡鬧任性了!」顧端宇重重地冷哼一聲。
「比起你反清復明的舉動,我的作為既不苦,也不危險,不是嗎?」她冷靜地反駁。
「你那一點婦人之仁,又怎麼能和我的國家大事相比呢?」他不屑地說。
「反正我是鐵了心了!」她瞪著顧端宇說︰「與其在白湖寺天大無事念經。我寧可在這里幫助楊家!」
「好!我們就試試看,畢竟我還是你的大哥!」顧端宇鐵青著一張臉,掉頭就走。從那時到現在,快兩天了,都沒有他的消息,芮羽不免憂慮,大哥個性冷傲強硬,會不會像以前對爹娘般,寒了心後,便無情地不告而別呢?
芮羽的心情正在兩極擺蕩時,曉音拉拉她的衣袖說,「他們來了。」
在滾滾黃沙中,一輛囚車迅速駛來,車停後,楊家父子魚貫下來,因為內部事先打點好了,所以,他們並未戴上手鐐腳銬,神情還算正常。
妻兒父子相見,不免一場痛哭,小小的佑宗,在幾個人手上抱來抱去,兀自熟睡著,一點都不受外界悲愁的影響。
楊章弘一眼便看到芮羽,驚喜地說︰「顧姑娘,我沒想到還能看到你。」
「兒呀!芮羽是你的好媳婦呀!還未過門,就這麼盡孝道,沒有她,娘還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楊夫人抹著淚說。
「娘——」楊章弘尷尬地喊。
「楊公子,我決定留下來了。」芮羽趕緊表白,「這些天,你娘說了許多有關這兩塊斷玉的故事,又說它代表楊顧兩家枯榮一體及休戚與共的意義,我絕不會在這種危難的時刻棄你們而去的。」
「顧姑娘,你確定嗎?」楊士謙皺著眉問。
「老爺,還稱什麼顧姑娘?他可是咱們的媳婦呀!」楊夫人說。
芮羽把系在脖子上的另一塊斷玉取下遞給楊章弘,「你把玉帶在身上吧!見玉如見人,玉合人團圓,我期盼你能平安地從北大荒回來,讓兩塊玉再合而為一。」
楊章弘的眼楮霎時明亮起來,專注的凝視著她,悲喜交集地說︰「顧姑娘願意等我?」
芮羽遲疑了一下,但怕他絕望,只好輕輕點頭。
楊章弘立刻作了一個大大的揖說︰「姑娘的恩情,楊某永生難忘,無論未來再怎麼苦,我一定會撐下去,以期和姑娘有再相會的一日,好報答姑娘這份深恩。」
「這是我應該做的。」芮羽回禮說。
這時,押解的差官說︰「該起程了,再晚,可能會趕不上打尖的客棧了。」
紅日西沉,處處灑著一層金光,襯在秋天的黃葉上,肅穆得令人無善。
差官長喝一聲,囚車出廣渠門,放眼皆荒茫。
長長的冬季就要來,他們能挨過酷寒的寧古塔嗎?
一聲聲長嚎迸裂而出,連佑宗也哇哇哭著。芮羽站一旁,不免受到感染而垂淚。
「該我們走了!」差點被她們遺忘的士兵說。
大家依依不舍,走幾步便回頭,即使囚車已化成煙塵中的一個小點,仍是心中的劇痛。
芮羽抹干眼淚,見古寺的斷垣殘壁後走出一匹馬,而馬上的人恰好是她惦念在心的大哥。
「芮羽,我也要走了。」他的臉上沒有微笑。
「大哥,我——」她說不出話。
「別再說了,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目標,我們誰也勸不了誰。」顧端宇說︰「希望我很快就能在白湖寺看見你。」
「這也是我的希望,你要多保重呀!」芮羽哽咽地說。
他像是再也受不了般揚鞭一揮,往城門急馳而去,然而,只走了幾步,他又回過頭說︰「我此去生死難卜,若有不測,請勿哭泣。大丈夫死得其所,你只要向南方灑幾杯酒,就能慰我亡魂。」
他說完,便絕塵而去,只留驚愕的芮羽在原地,心都要碎掉了。
走了!都走了!一個走向北方的冰天雪地,一個走向南方的流血犧牲,也許會永別,但卻連多一份親情,多一刻相聚,都無法擁有呀!
她看著楊夫人和曉音,全成了肝腸寸斷的淚人兒,這是怎麼樣的世界?竟讓骨肉分離至此呢?
穿過一道又一道的城門.越過一座又一座的石橋,她終于又看見沐浴在夕照下的紫禁城,巍巍皇城,令她想起了岱麟。
至少這里還有岱麟在,有他所在之地,就是她心的歸宿,不再彷徨無依,即使他完全不知情。
她突然想到一首古詩一一此處沒有滔滔長江,倒有一條尊貴的御河。把它稍稍修改,倒滿符合她目前的心境。
芮羽不禁低聲吟唱著——
君住御河頭,妾住御河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御河水
御河雖不如長江長,但她和岱麟的距離,卻比從長江頭到長江尾還遙遠呀!
第四章
惹禍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夜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這次第,怎這個「愁」字了得!
——李清照‧聲聲慢
人在適應一個新生活時,第一年大概都是最難,包含芮羽的一干女眷,全被集中安排在極簡陋的院落,出入皆有官兵看守。
她們分到小小的一間房,比囚室大不了許多,四周圍聚的還有很多和她們命運相同的人,白天听見詛咒,夜里听見哭聲,說有多淒涼就有多淒涼,但為了存活下去,所有的恥辱都要和血吞入月復中。
芮羽慢慢才明白,正白旗內分屬龐大,除了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到一般的普通旗人外,中間還有一層伺候的包衣。
包衣即家僕,但地位也比她們這些犯婦高許多,可以頤指氣使,所以她們可以說是奴才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