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痕記 第12頁

她們剛進來時,包衣就來挑年輕干淨的女孩,送進旗人家或自己家當奴婢,當時不少人都搶著要,因為奴婢的工作比起其他的又好,倘若能安排到格格或者郡主的身邊,說不定還有翻身的機會。

芮羽卻不肯,一方面她是怕離上層的人太近,一方面要顧及楊家婆媳,所以,她還故意將辮子綰成已婚婦女的髻,讓自己看起來顯得蒼老。

最後,她們一家三口,被分到洗衣局。

那黑壓壓,水車不斷響動的空間,真像是一場惡夢。她們必須洗數不清的旗兵衣被,用手搓、用腳踩,在寒冷的冬天,皮膚都凍裂成一條條的血痕。

楊夫人年歲大,曉音身子虛,芮羽常常還必須洗她們的份,但她從不埋怨,只要一望北京城的藍天,想到岱麟,她的心就會沉靜下來,所有的痛苦也都會減輕。

洗完衣服,還要補衣,漢族女子都擅長女紅,但心中有恨時,針腳就會亂,唯有芮羽沉默又細心,每一針都密密實實的,因為她心里想著,這些軍衣也許有一天會穿到岱麟身上呢!

日子在灰暗中走過來,唯一的歡笑是牙牙學語的小佑宗。

好不容易春天到了,氣溫暖和了河水,洗衣變成比較不虐待人的工作,偶爾她們還可以在牆角看到幾朵花呢!

清明過後兩日,王府傳出喪鐘,靖親王病逝。如山般堆積著的白麻布,一匹匹送來,縫衣局的人不夠,又調洗衣局的人,日夜不停地趕工。

殯喪那天,一早就有位胖婦人從王府出來要人,瞧管理她們的幾個婆子全巴結地喚她馬太太,就知道她來歷不小。我需要有人到王府管針線,要確定孝服不會出紕漏。」馬太太用滿洲話說。

「是!是!」幾個婆子忙在人群中挑選。

馬太太也沒閑著,她那雙利眼掃過眾人一遍,去掉老的、丑的,幾個年輕的,要嘛一臉憔悴,要嘛就一臉喪氣,她眼珠子轉呀轉的,終于看見雙目明澈的芮羽。

「我就要她!她會听滿洲話嗎?」馬大太指著說。

芮羽跟隨岱麟的兩個月中,曾學過一些日常對話,在婆子們未答之前,她就以滿洲語說︰「犯婦會一點。」

「好!你就跟我來吧!」馬太太滿意地說。

芮羽匆匆地隨著她走出院落,穿過幾個胡同,來到一個長長的圍牆,雖是不起眼的偏門,芮羽卻猜出這就是靖親王府,岱麟住的地方。她被要求套上一件白衣,再穿過無數個回廊,才來到已有誦經聲的大殿。大殿的里里外外圍著數百人,卻意外的安靜,自各地前來的官員。親友魚貫祭拜,隊伍似乎永遠沒有減少。

芮羽和幾個婦人在一間小室里,一件件孝服裂的補、大的改小、小的加大,最後因為時間緊湊,她們干脆在吊唁的客人身上直接比劃起來。

時過中午,靖王爺的家屬進來再把衣冠整理好,芮羽一眼就看到身為長子的岱麟。

天呀!十個月不見了,他依然神采俊逸,只是遭逢父喪,他眉頭緊皺,胡須未刮,那若有所思的憂戚模樣教芮羽好想安慰他。

不過,她當然不敢,雖然忍不住要替他修正衣帽,但仍刻意遠遠走避,到另一個角落,

她猛地看到賀古揚進來跪下說︰「啟稟貝勒爺,芙親王和成親王的馬車已在大門外。」

芮羽閃到柱子後面,一個不穩,差點跌下長廊,盡避岱麟認出她的機率很微小,但她卻無法保證自己是否沉得住氣。她撫住心口,才要回到工作崗位,就看見一個小女孩站在一叢花間哭泣。

「怎麼啦?」芮羽溫柔地用滿洲話問。

「我好餓,他們不給我飯吃。」小女孩哽咽地說。

「也許是大人太忙,忘記了。」芮羽安慰她說。

小女孩大概五歲左右,長得唇紅齒白,令人喜愛,芮羽記得她小時常用歌聲來忘記饑餓,于是便開始唱歌說故事,好引開她的注意力。

沒多久,有人在院子里喊著︰「小榜格,蘭格格。」

芮羽忙站起來,見幾個婦人走過來說︰「哎呀!小祖宗,你快把我們急昏了!」

「我要听她唱歌。」小女孩使著性子不肯跟她們走。

「乃!再不乖,你爹要罵人羅!」婦人說。

這句話嚇到了小女孩,她就不再反抗了。芮羽走回縫衣的小室,馬太太突然靠到她身邊問︰

「你叫什麼名字?」

「犯婦顧氏。」芮羽用的是「辛者庫」的正式稱呼。

馬太太點了點頭,不再問話。

芮羽繼續縫衣,臉上泛著一股神秘的微笑。她終于見到岱麟了,就近在咫尺,她已經覺得好滿足,好滿足了。

☆☆☆

芮羽再見到岱麟時,是三個月後他承襲王爺爵位的時候。

這期間,芮羽被調到繡花局,在待遇上有了很大的改善,這都要感謝喜歡她認真盡責又有好手藝的馬太太。

等到芮羽的地位站穩後,她就把曉音也提攜上來,楊老太太甚至大部分的時間都留在家里照顧孫子,如今,她們至少不必再一年四季都泡在那冷冽的水里洗那些髒衣服了。

「老爺以前常說芮羽命相好,我看也是真的,我們楊家說不定還能靠她逢凶化吉呢!」楊夫人每念一次佛就說。

「我們該靠的是小祖宗。」芮羽逗著快一歲的胖女圭女圭。

最讓她們興奮的是,楊家的人自寧古塔來了信。楊士謙說,他們度過第一個最困難的冬天,以後就會愈來愈習慣,如今只等皇上開恩,楊家就有東山再起之日。

楊章弘也特別給芮羽寫了幾句話——

便渠門一別,倩影長存,斗塊玉貼心,讓我日日如同再造,不畏北大荒之苦寒。

說實在的,楊章洪在她的腦海里已成模糊的影子,也許因為岱麟的存在太強烈了吧?

七月艷夏,繡花局忙著趕酌捶麟晉封王爺時穿的錦袍。芮羽想到他將在最輝煌榮耀的時刻穿它;就更不肯馬虎,一針一線都極講究,甚至坊間的絲線還要折分,以期讓袍上的麒麟紋雲圖案顯得更栩栩如生。

她的耐心,是來自她對岱麟源源不斷的情意,可由于太專注了,她差點忽略馬太太臉上的愁色。

「怎麼了?」芮羽問。

「我在擔心我女兒的嫁衣,繡花局直到現在都還在忙著加爵典禮的活,我女兒的嫁衣根本來不及繡好,婚禮也只好延到明年春天了。」馬太太說出心里的話。

這個忙芮羽當然要幫,所以,她挪出晚上的時間犧牲睡眠.為馬太大的女兒趕出一件美麗的新娘衣。

為了這個人情,當芮羽要求要看岱麟晉升王爺那日的熱鬧時,馬太大便以王府管家的身分破例允許了她。

一早,岱麟便到養心殿去領聖恩,接受諸臣的祝賀,一頓御賜盛宴後,晌午到家,更是有盈門的賀客等著他去祭祖謝天。

當他出現在王府特別打開的中門時,鞭炮炸響,仿佛從天而降的神將。

岱麟頭戴著瓖金有紅翎毛的行冠,身上是芮羽嘔心繡的白緞麒麟袍,腰間有御賜的黃牛皮腰帶,特允掛一把欽賜彎刀。

著正式戎裝的岱麟,騎上特別高大的「飛驟扎」,更顯得器宇軒昂、英氣逼人,讓芮羽久久地屏住氣息,淚充塞在眼眶中。

當然,受萬人矚目的他,自然是看不見在小小角落里的她。

馬太太必須去大殿和幾個管家伺候太福晉,陪著芮羽的就剩馬太太即將出嫁的女兒馬惠卿。經過馬惠卿的解答,芮羽知道靖王爺共有三房妻妾,生了兩子三女,其中兩子出于正位的太福晉,妾所生的女兒則都已經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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