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紫花開 第16頁

今天他特別提早下班,到俞慶大樓去找盈芳。

十六樓的幾個女職員看到他,全停下手邊的工作。

「盈芳,你的保鏢來了!」月蘭高聲往里間叫,四周有低低的竊笑。

盈芳走出來,一看是家志,臉驀然紅了,渾身感覺很不自在。

「有什麼事嗎?」她慌忙問。

這以前一向是他的問題,如今由她嘴里說出,倒教他愣了一下。

「呃!看電影……我好象還欠你幾場電影。」

「哦!我今天沒空,要跟小美去逛街。」她匆匆地打斷他說。

怎麼老是小美?家志有說不出的沮喪,但抑制著表情,只點點頭說︰「好吧!那改天了。」

他不願在辦公室質問她,免得有難以預料的場面。但他也不想放棄,于是就在俞慶大樓外晃呀晃的,有點像他十幾歲流浪的時候,看看天、看看人,只不過他的心有所等待,步履就比較輕松。

如果能抽根煙……不行!盈芳聞到,準會逃得更遠。

半個小時後,她出來了,背個小皮包,身上是一貫的襯衫、牛仔褲。他現在很清楚,在那寬松無奇的衣服下,有多麼圓潤美麗的身體,足以讓他失去理智的……

那旖旎的畫面令他慢了半拍,轉眼盈芳已跨過一條馬路。

真糟糕,看來找情婦的事也刻不容緩了。

他跑了幾步,然後保持在一段距離之外,他知道此時和她面對面,一定會被轟走,不如等她和小美逛完街再做打算。

那可能要好幾個鐘頭以後,不過他反正也沒什麼重要事,夜又如此美,適合散步,也順便看看沒有他時,盈芳是怎麼打發時間的。

只是不能讓人知道,他一個堂堂六尺之軀的男人竟跟蹤小女生逛街買衣服!他自己都覺得有病了,別人不更把他當瘋子看才怪。

又過了好幾條馬路,霓虹彩燈一一亮起。由商業區進入鬧區,行人變多,喧嘩聲也愈大。

盈芳始終一人,時快時慢,一點也沒有在找朋友的樣子。偶爾地攤停停,百貨店櫥窗流覽,卻沒買一件東西,也沒進任何一家店,只是走著,看不出任何目標和目的。

是小美失約,還是她又騙他了?

天色逐漸蒼黑,遠方的大樓後有淺靛帶紫的暮霧。

盈芳考慮要不要搭公車回家,但又怕踫到家志,她實在無法預測他們的對話,他知道她的底,她的心已經毫無防衛,恐怕連一個眼神都承受不住。

一輛車擋在路口,透明的窗有各種反射影像,她突然看到家志,雖模糊,但的確是他。

他在跟蹤她嗎?

盈芳屏住呼吸,腳如鉛塊一樣沉重。好不容易能邁開步伐,她開始用繞行方式,不再避開人群,而是住熱鬧處鑽。

終于,她閃避到一個小巷,黑暗暗的;而家志在光亮處,無措地站著,不相信自己竟失掉她的蹤跡。

她暗呼一口氣,再得意地笑著,想逮她,門都沒有。

然而一分一秒過去,見他神色倉皇茫然,又不肯放棄,盈芳心中升起一種異樣感,彷佛能接觸到他的焦慮,再化為自己的不忍……

驀地,一輛機車從她身旁穿過,咆哮和燈光嚇了她一大跳。家志猛回頭,就正對她的眼眸。

如失散多年的親人,兩人竟愣了有好一會兒。

他向前跨一大步,盈芳甩著皮包,就住反方向走,理都不理他。

「盈芳,你到底怎麼了?」他追著她說︰「你從來沒有這樣過,至少也要告訴我,我哪里得罪你了?」

「我就是不想看到你嘛!」她頭也不回地說。

「你總要給我一個理由吧?!」他有些沉不住氣的說。

兩人的爭執已引起路人的注意。盈芳昏昏沉沉地走進路旁一個小鮑園,黑暗及幽靜撲面而來,隔絕了樹叢外的人聲笑語。

家志見她仍不停止的腳步,干脆抓住她。這一接觸,那夜肌膚相親的感覺似又回來。

盈芳用力跳開說︰「你老是想探索我,挖出我的過去!我難道一點秘密都不能有嗎?你就是迫不及待要證明敏敏有多麼高貴,而我有多麼下賤嗎?」

這是多麼傷人而不實的指控!他血液沸騰,但在害怕壞事的情況下,只有強作鎮靜地說︰「是因為李淑美說的那些話嗎?我根本不相信,而承忠也說那不是真的。從沒有人把那些謊言放在心上,你為什麼要拿來胡思亂想呢?」

「即使是謊言,也是污穢呀!」盈芳疲累地坐在椅子上,難過地說︰「你現在知道我是從哪種環境出來的了吧!沒有人可以出污泥而不染,蓮花是美,而它的根卻丑而爛,我還裝著高貴純潔,不是很可恥嗎?」

「盈芳,沒有人會因此瞧不起你的……」家志急急地說。

「淑美說得沒錯,我是上過牛肉場的歌廳,雖然只有一次,而且逃了出來,但那種羞恥一輩子也無法忘記。」她挖開自己的心,很勇敢地說。

「這有什麼!我還差點去當午夜牛郎呢!」家志滿不在乎說。

「什麼?」她抬起紅紅的眼楮說,暫忘剖心的痛苦。

「流浪時為了混一口飯吃嘛!我爸說我是天生的小白臉,結果我實在沒有勇氣跨出那一步,白白斷送了我成為酒國名草的大好機會。」他半正經地說。

「討厭,你還有心情開玩笑!」她罵道。

「我不是開玩笑,人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家庭,而生活貧困,不是自卑的理由。」

家志溫和地說︰「即使你沒有從牛肉場逃出來,我一樣尊重你,覺得你很高貴!」

這句話暖到盈芳的心頭,她忍不住又說︰「我哥哥絕沒有幫我拉過皮條,他反而處處保護我。有一次我爸的朋友企圖強暴我,他還殺傷對方,那人就放出很不堪的流言……那也是我極力想忘記的一段。」

「我也曾差點被人強暴。」家志若無其事地說。

「你?」她的嘴張得好大。

「你以為男孩子就安全嗎?」他眼內閃過一絲隱晦。「你知道黑夜的公園中有多少變態狂嗎?我被騷擾過好幾次,有一回三個人一起,還險些得逞。這是為什麼我結黨結派,又練出一身好武功的原因。」

盈芳仍舊說不出話來,那是如何令人恐懼的生活呀!

「這可是我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全世界只有你一個人知道喲!」他又恢復平常玩世不恭的表情。

「我……我曾經賣過黃牛票,而被警察關了一夜。」她干脆把內心多年的積郁一掃而空。

「小意思!為了偷扒搶,警察局都是我的家了。」家志笑了出來,「賣黃牛票?太可愛了,只能算我犯罪紀錄上的小小花絮。」

「我……我還殺傷過一個想佔我便宜的鄰居,差點被管訓。」她愈說愈輕松。

「管訓是我的家常便飯,我還坐了三年牢,你忘了嗎?」他又說︰「你還有什麼覺得骯髒的,盡量說吧!你會發現,在我面前,你永遠是帶著光圈的白色小天使。」

「你有病呀!你以為我們在比賽誰比較墮落嗎?」盈芳終于露出笑容說。

「不是。我只是想說,你的任何事都可以告訴我,不論好的或壞的,我都不會改變對你的觀感。」他很認真地說︰「記住,當你身處地獄時,我永遠在你的下一層。」

他那神情讓盈芳心一緊縮,像暖房中有數百只彩蝶翩翩飛舞,但為怕自己顯出太過陶醉的模樣,她故意叫著︰「喂!你別連下地獄都要和我比呀!」

「不是比。我一向勇于面對我的人生,想把恩怨分明,不管世俗如何看我,我都沒有不如人的悔恨。」他仍是那少有的嚴肅說︰「唯有在認識你後,我有兩點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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