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的月亮又大、又圓、又亮。
髻玉的一雙眼楮全無睡意,緊緊盯著窗外掛在夜空中的那一輪皎潔明月,細數著從月亮臉上飄過的雲到底有幾朵,山中的夜安靜得可怕,除了風聲呼呼吹過樹梢的聲音以外,她還听見了一種悶悶的、痛苦的、忍耐的申吟聲,一次一次撩撥著她敏感的神經,她悄悄轉頭看了一眼沉睡中的父母親,很奇怪為什麼他們能夠睡得那麼沉、那麼熟,難道都沒有听見那種教人心悶難受的申吟聲嗎?
雖然靜德方丈已經告誡過她不能理會,千萬不能理會,但是她還是忍不住……忍不住想去偷偷瞧一眼那條千年銀鱗巨蟒,究竟是長成什麼模樣?
月光愈夜愈亮,髻玉不必依賴燭光也能看清通往傍山大佛像的路,她輕輕地、悄悄地,一步一步朝寺後的佛像走去,佛像下方有一口巨大的古井,從井中微微透出銀白色的光芒,幽幽的、神秘的在井口流動著。
髻玉屏住呼吸,雙手不由自主地扭扯著衣袖,她听見自己的一顆心「咚、咚、咚」的狂跳不已,雖然她從小就一點也不怕蛇,但是修煉成了精的蛇畢竟不同,她有點擔心自己會不會在探頭偷窺的那一瞬間被一口生吞
了去。
一聲沉悶、嘶嘶的微弱申吟聲,化成一股不能抗拒的力量,將髻玉牽引到了井口邊,她把雙手輕輕放在井口上,慢慢地傾身向前,朝井里快速地望了一眼,驀地,她呆怔了——
一身銀白燦亮的鱗片隨著身體的蠕動泛起陣陣眩目的銀色流光,碩長的身軀盤蜷著,正好將井底塞滿,他仿佛受制于什麼而無法動彈,火紅的雙眼中盡露痛苦之色。
他似乎注意到了她,頭上的角微微輕顫著,極力想偏過頭來看她,卻用盡力氣也無法將身體移動分毫。
髻玉震驚的發現困囿他的真正原因,原來有根焦黑色的長針就扎在他的七寸處,她曾听人說,蛇的要害便是七寸處,普通的蛇若正中這個要害必死無疑,只因他有千年道行,雖不會死,卻被這根針嚙咬了整整十八年,在這個小小的井底痛苦了十八年,鎖了十八年。
是誰狠心如此?
髻玉無來由的感到心疼,就像那根針也扎在她心上一樣的疼,眼眶突然泛起淚光,難忍的心酸,無法言喻的因緣喚起她一點點記憶,說不出所以然,只莫名的痛恨起狠心折磨他的人,痛恨起這樣殘酷的手段。
她只有一個迫切的念頭——放了他!
井底約有二丈深,她思索著該用什麼方法才能到銀蟒的身邊,她趴在井口,探出半個身子朝井內打量著。
陡然間,在她身後傳來抽氣聲,有人驚喚道︰「髻玉,別做傻事!」
髻玉回頭,瞥見來人,原來是靜德方丈。
「方丈,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見死不救!」髻玉圓睜秀目,怨怪著。
「你別忘了,那是妖啊。」靜德冷靜道。
髻玉向來甚少動怒,卻因靜德這句話而怒火中燒,無禮爭辯起來。「出家人既然慈悲為懷,還分什麼人什麼妖?讓他陷入生不如死的境地,你也能心安嗎?」
靜德面不改色道︰「不經苦難便不能得道,的歡愉只是短暫無常的……」
髻玉不明白靜德話中深意,也根本無心想明白,她的靈魂早已身不由己飛揚了出去,到底逃不過冥冥中的情牽,她的前塵回來了,無法控制、無法收拾,似火般的濃情,在她體內驚心動魄地焚燒起來,她無力思考,也顧不得許多,一心只急著想救出前生心愛的男人。
她被不知名的力量驅使,快速轉身爬上井欄,電光石火之間,縱身向下一躍,落在盤蜷的蛇身上,一觸到光滑沁涼的鱗片,恍若前塵舊夢一齊涌來,她匆促地挪動著身子,伸出手,將那根焦黑的繡花針輕輕拔了起來。蛇身突然消失,白霧乍起,漸漸攏聚在一堆,髻玉呆望著輕煙散去後出現的那個男人,男人的臉俊美得匪夷所思,冷峻的眼楮瞅著她,長長久久的、如夢如幻的。
她一定見過他,那麼熟悉而且親切,仿佛是相思懸念已久的人,千辛萬苦只為了見他一面。
蟄龍被無邊的痛楚折磨得太久了,全身的骨節似要崩散,七寸處仍痛不可抑,他看見酷似木雲的少女,臉蛋明淨透白,羞怯怯的朝他望,一雙煙迷霧鎖,情意纏綿的眼楮,讓他一時忘了置身何處,柔聲喚道︰「木雲——」
少女抿了抿唇,聲音比木雲更細了一點,軟軟的說︰「我不是木雲,我叫陸髻玉,你呢?」
「你忘了蟄龍這個名字嗎?」他愕然,當看見她手中握著的七寸繡花釘,這才從夢中驚醒,回到現實來,她並不是木雲,只是一個酷似木雲的少女而已。
井口忽然傳來一聲沉重的嘆息,無限歉歡地。「該來的還是來了,到底是逃不過啊!唉——」
蟄龍听得出是日日在他耳邊誦經的靜德方丈的聲音,看著名叫髻玉,神態卻和木雲極為相似的少女,隱約明白靜德方丈所說「逃不過」的涵義了。但髻玉不明白,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對眼前這個「蛇妖」身分的男子一見鐘情,而且沒有任何道理,就已愛戀上他了。
蟄龍下意識地朝髻玉跨出一步,身體一扯動,背上就像有把燒紅的鐵烙上去一樣劇痛,激烈的昏眩令他停下腳步,他握緊拳頭,痛苦地蹲下來,額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髻玉急撲向他,看見他頸背中一塊怵目驚心的、深深的、紫黑色的瘀血,從薄如蟬翼的銀白輕紗直穿透進去,破膚而入,深入筋脈,她知道那是手中這根繡花針造成的,一顆心幽幽的疼起來。
「你……」髻玉的眼淚僕簌簌的滾落,哽咽地發不出聲音。
蟄龍調勻氣息,看見酷似木雲的少女淚眼婆娑地痴心望著他,那是木雲瀕死前的表情,不顧一切、豁出去的表情。
在這個小小的井底,天地仿佛只有這麼一點大,除了他們別無他人了,髻玉跌入靈魂的回憶中,深情凝望著她曾用生命愛過的男人,不知道為什麼,只想投身在他懷里,只想與他生死纏綿。
「我好想你……」她執起蟄龍的手,輕輕貼在頰邊,似水柔情地說。
蟄龍沉睡已久的心靈蘇醒了,一種神秘的力量在他體內翻騰起來,他仿佛看見木雲的輕盈淺笑,情不自禁想攬她入懷、情不自禁想吻她、情不自禁想再嘗一嘗她曾帶給他上無法忘懷的歡愉。
一個念頭驚閃而過,他曾因此害死了木雲,怎能再重蹈覆轍。
他霍然站起,髻玉頓失依憑,跌坐在地上,茫然地望著他,他咬緊牙關,強忍著奔騰的渴念,他必須遠遠地逃開她,不能再與她有任何牽扯。
他抓住髻玉的腰帶,奮力縱身一躍,從井底翻身出來,一站定,將髻玉輕輕放在地上,不再多看她一眼,轉身就走。
髻玉掙扎起身,跟著蟄龍急奔出幾步,大叫一聲。
「帶我走!」
「別跟著我!」蟄龍沒有回頭,步履如飛,眨眼之間就已將她遠遠拋在身後。
髻玉驚望著他毫不留戀的背影,雙手緊緊揪著裙帶,淚如雨下,他竟不顧她那麼漫長的等待,輕易拋下她走了!
「阿彌陀佛!」靜德方丈慨嘆地說著。「想不到他已有人的真性情了,髻玉,他並不想再害你,你就該明白他的用心,接受他的好意才對,不可再執意想結這段孽緣啊!」
髻玉搖頭,淚水不能遏止地落下來,她有很多事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見到蟄龍會那般的狂喜,見他離開又是那般的心痛,思緒倉皇無助,眼淚任她怎麼擦也擦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