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瀾隱隱 第5頁

年永瀾目瞳略沉,嘗試與她說理--

「妳不該將馬騎進龍亭園,想跑馬,大可往郊外來,這西北湖畔清靜寬闊,確實是個放縱奔馳的佳處,反觀龍亭園里,游人甚多,孩童嬉戲玩耍,馬匹發起狂來,妳根本制不住,反要傷及百姓。姚姑娘,妳捫心自問,如此行徑是對?是錯?」

嬌容一凜,對于今兒個的意外,姚嬌嬌心里其實有些兒過意不去。

那匹大紅馬是姚來發所贈,特地托人從西域一帶尋來的珍貴品種,是她十八歲生辰的賀禮,她心里歡喜,多少想要炫耀,才會策馬上了開封的十字大街,又知龍亭園里游人聚集,遂驅馬而入。只是,大紅馬會突然使性子,難以駕馭,倒教她始料末及。

雖是如此,她卻由不得人說,更何況是眼前這位自以為了不起的永瀾師傅。

她香腮鼓脹,呼吸急促了起來。「怎麼?你真以為自己是學堂里的教書先生嗎?想說道理,對旁人說去,我半句也听不懂!」

怒火輕易便點燃了,面對這男子,姚嬌嬌也談不上為什麼,根本沒法心平氣和同他說上一句。

或者,她就是看不慣那張刀痕交錯的丑臉,這樣猙獰,這樣可怖,活生生的夜叉,開封城百姓的眼全瞎了嗎?對他評價為何會那般高?

方才在龍亭園中,眾人在言語上維護他,卻對住她炮火猛攻,她……她說他是丑八怪,有錯嗎?這是實話呀,那些人為何反過來譏諷自己?

對珊瑚兒闖下的禍,她心里亦覺歉疚,她想道歉的,真的,是真的,可是那些人根本不給她機會。他們為什麼不來親近她?偏偏去喜歡一個丑八怪?為什麼?為什麼?她不懂。

忽地,听見男子低嘆--

「妳其實心地良善,也是個好姑娘。」

啥兒?!

姚嬌嬌眼眸圓瞪,唇瓣忘了合起,全然不可置信。

「你這人……你、你你什麼意思?」

年永瀾同樣被自己月兌口而出的話怔住了,這話自然而然便浮現,純粹是心中直覺。

話既已出,他唇角微牽,炯然有神地凝著她,又道︰「當時千鈞一發,妳叫嚷著,還奮不顧身撲去抱走那孩子,也不怕馬蹄踩踐……那位大娘該謝的是妳。」

四邊靜謐,兩人對視著,一時間,姚嬌嬌兩頰融融,似乎拙于反應。

好半晌,她紅唇一噘,帶著股滿不在乎的勁兒,「她謝誰由著她去,我才……我、我才不希罕。」

年永瀾微微一笑。「我知道妳不希罕。救人是瞬息決意,是俠義之舉,受恩者有無感念之情倒不那麼重要了。」

「我……你、你你……」又沒法子對應了。姚嬌嬌從未遇過像他這樣的人,好似不懂得生氣。若有誰搧了自己巴掌,以她的性子,非撲上去撕爛對方的嘴才罷休,可這丑顏男子為何依舊心平氣和?

他的皮相實在慘不忍睹,可眼瞳像兩潭深井,黑幽幽的,浮掠著精采光芒,那其中好似藏著什麼……

「是你把珊瑚兒制住,控制了方向,你、你不用假好心,說是我的功勞。」干嘛臉紅?她暗暗掐著大腿。

那匹紅馬在湖畔尋覓著,想在遍地干黃小草中找到藏冬的女敕芽解饞,忽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大馬頭陡地抬起,兩只耳朵機靈一豎,溫馴時候,牠其實挺可愛的。

見沒人瞧牠,牠鼻孔粗嗄地噴氣,甩甩漂亮的流須尾,繼續覓食去了。

「在下並無他意。」年永瀾飛眉微蹙,憂郁地略沉幾分,不願多辯。

姚嬌嬌哼了一聲,抿抿唇,故意揚高聲量,道︰「你把我挾到這兒來,到底想干啥兒?!你們年家名氣大,咱們姚家也不是好欺負的,我爹爹錢財使不盡,人脈更是通廣,真把咱們惹火了,大伙兒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年永瀾神態依舊,並無懼于她的挑釁,氣息深長吞吐後,終于啟口--

「在下是想為居住在城西、城南的六十幾戶人家,求姑娘一事。」

嗄?!

求、求求她?!好個大轉折。

他……開口求她?有無錯听?!

水亮明眸眨了眨,無辜的模樣乍現,卻一閃即逝。她呼吸略促,粗魯地丟出一句︰「干嘛求我?!那些人我又不識得,干我啥兒事?!」

年永瀾隨即又說︰「那些人全是佃農,在城西護城河外租下了土地,春耕秋收,辛勤折騰,求的也僅是全家三餐溫飽,可三年前黃河發大水,淹沒了農地,一夕間沖毀土地上待收成的作物,他們全年的辛苦眨眼間就怎麼付諸東流--」

她紅唇蠕動︰「那……那又如何?」

微乎其微地嘆息,年永瀾又道--

「妳難道不知嗎?城西護城河外的土地十之八九屬于妳爹親所有,那六十幾戶人家替貴府操持,三年前那場水災讓他們生活頓入困境,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黃河水帶來肥沃的上壤,使得這兩年的收成豐美可觀,但東貼西補的,也已所剩不多了。姚姑娘……」他輕緩一喚,眉心淡淡成巒,雙目十分神俊,教姚嬌嬌心頭莫名一促,有些倔強又有些疑惑地瞪著他。

「做什麼?!」

「那些人咬著牙,好不容易才撐過苦日子,可否請姑娘替那六十幾戶人家在姚爺面前美言幾句,請他在租金方面高拾貴手,別為難那些百姓?」曾有听聞,姚來發將獨生閨女兒疼若掌上明珠,已到有求必應、百依百順的地步,或者,這姑娘真能幫上這個忙,讓那六十多戶人家有些喘息余地。

不知覺間,他神情流露出期盼。

而她,就想瞧他希望落空的模樣,這般的惡意來得莫名其妙,僅圖心中痛快。

念頭閃過,她精巧的下顎傲然揚起,豐唇噙著驕傲的笑意。

「我為什麼要幫你?」

年永瀾隨即澄清︰「姚姑娘誤會了,不是幫我,受惠的是那些人家--」

「都一樣。」她打斷他的話,「反正你們都是同伙的。」

這話真不知打哪兒說起了?

年永瀾怔了怔,知道自己並無永昌族兄那般能言善道,舌燦蓮花,隨便幾句話就能扭轉劣勢;也無永睿族弟的博學多聞,開口閉口便可引經據典,輕松說服他人;再者,他更端不出當家的永勁族兄那股狠厲勁兒,毋需言語,光氣勢就能教對手膽戰心驚、怯懦退縮。

他就事論事,單純地以為她會接受,卻忘了算計這位千金大小姐性格中嬌蠻的、好強的、任性的種種因子。

他呀,畢竟溫厚過頭了。

姚嬌嬌等著他再出言相求,听他吐出卑下字句,心里一股氣悶便能宣泄,沒想到他卻兀自沉默了,抿著唇不語,而眉間的憂郁似乎深了些。

她的耐性比一只螞蟻還小,不禁開口︰「你這是求人時該有的模樣嗎?!你、你奪了我的烏絲軟鞭,對我失禮,讓我出大糗,還以為隨隨便便就能了事嗎?!」她想打掉男人臉上的沉靜自持,他心越定,她越看不慣--

「不過,話說回來,我姚嬌嬌也不是鐵石心腸的人,只要對方放低姿態,說些好听的,本姑娘心情一好,說不準什麼恩怨都忘了。」

說穿了,就是要他開口求她。

年永瀾深深地瞅著她,看不出思緒。

半晌,他峻瘦雙頰微微一捺,忽地低吐一句--

「或者我錯了。」

「你當然錯了。」那目光教她胸口一窒,她不願示弱,仍仰高著小臉。

「嗯……」他略略頷首,卻是說︰「我以為妳熱腸熱血,猶知分寸,雖生在富裕之家,嬌蠻難免,多少有著惻隱之心,懂得去在乎一些人、一些事……」眉峰皺折,那丑顏罩上一抹怪異神色,彷佛覺得可笑而荒謬,「我想,是我錯了。」錯在太一廂情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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