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騷小曇花 第18頁

她頭一件事就是用雙手環住他的頸,讓空虛的臂彎里填得滿滿,而不是什麼也抓不到的空氣,等牢牢抱緊他後,她才抽噎回他,「天上。」

死了。跟他的情況相同,是孤兒。

「真的有這麼疼嗎?」哭成這麼狼狽。

「疼。」她在他胸口點頭。

「是臀兒疼還是失去爹娘的心口疼?」

「都疼……」

「要抱著我就不許哭。」他不喜歡被眼淚鼻涕擦滿衣襟的感覺。

「可是心里難過就會哭呀。」她關不住淚水。

「那你就放手。」他作勢撥開脖子上的兩只軟荑,她心急地摟得更扎實,慌張叫著——

「不哭了,我不哭了!」她一張小臉在他胸口擦抹,沒看到斐知畫一閃而過的嫌惡。

沒想到他千想萬想地避開她的眼淚鼻涕,結果似乎更糟。

「別像只蟲子攀樹,站直身子。」別整個人膩在他身上,他對于這種又軟又綿的身子沒轍,像一踫就會化掉似的……

「我臀兒痛……」

「我不會替你揉的。」想都別想。

「我娘都會……」她抹著淚,嘀咕。

他有些後悔踏出房門開口和她說話,真是自找麻煩。

「你跟我來。」他甫說,卻想到她根本就是攀在他身上,要她自個兒勞動雙腿走,不如他直接抱起她來得快。

斐知畫抱著她回到房里,將她放在椅上她就哀嚷,只能勉為其難把她擱在床上,讓她俯趴著身。

「你要幫我揉藥嗎?」

「我房里沒有藥。」他走回畫桌前,執起筆,在紙箋上快速寫著字,寫罷,他拿著紙箋回來,「把眼閉上。」

「閉上?」

「對,閉上。」

「喔。」她乖乖听話,扇形小睫合起。

斐知畫點燃手里的紙箋,隔著衣物,將紙箋點按在她撞傷的臀部。

「熱熱的……咦,不疼了耶……」

「不許張開眼。」紙箋還沒燃盡,他不想節外生枝,讓她看到他在耍什麼花招。

「好舒服……」她也不想睜開眼了,有些想睡……

結果她真睡著了,再醒來已是隔天中午,臀腰上的痛楚像完全沒存在過一般。打從爹娘意外過世,她被爺爺領回月家後,她就不曾好好合眼睡過,總是半夜哭著爬起來,頭一次她一夜無夢,沒夢到爹娘血淋淋地在黑暗里現身、沒夢到他們不顧在身後追趕的她,一直往好高的天際飛去、沒夢到自己孤單抱著膝,抽抽噎噎地抖哭……

從那天開始,她就更勤勞往他房里鑽,一有機會就是借他的床好好睡覺,但那時的他,似乎不喜歡她,有時她都來了老半天,他卻理也不理她,壓根當她不存在,只是埋首于畫里,繪著一張又一張的人物肖像,然後再全數撕毀。

為什麼畫?又為什麼撕?

她當然問過他,他的回答只是一記冷淡的瞥視,然後沉默。

「你畫得不好嗎?可我覺得不難看呀……」她鍥而不舍追著問。

「你覺得這張畫得好看?」他揚揚手上那張畫像,上頭是個中年男子,臉上有著雜草般的蚓髯,模樣不是慈眉善目,長得也惡霸。

她偏著頭瞧,從左邊換右邊,再從右邊換回左邊,終于看出端倪。

一人是不好看,可是你畫得像一個真實的人,不像我在爺爺房里瞧到的那些,眉呀眼呀全是歪的。」

「你也覺得人不好看,是吧?既然不好看,當然就是撕了他。」斐知畫完全忽略她後頭的話,只拿最前頭五字做文章。他突地露出詭譎的笑容,那種笑,比起他不笑還可怕,嘴角勾揚著她不是很了解的意味,有些像她偶爾瞧見街上大狗齜牙咧嘴互狺的憤怒,然後將肖像畫對撕開來,那紙裂的聲音,異常清亮。

撕完,他又開始畫下一張。

而且,他蘸的墨,味道很怪,飄散在鼻尖時,有股揮之不去的腥味。

她以為那是墨擱置太久才會產生怪味,所以她還悄悄跑去爺爺的書房拿了新墨條和他最寶貝的紅絲硯,興奮地替他磨了香香淡淡的墨要讓他繪畫,可他只是看了她被黑墨染髒的雙手及臉蛋一眼,繼續拿著臭墨畫他的圖。

她不放棄,即使他從不沾她磨出來的墨,她仍是天天新磨,他若不用,大不了就是倒掉它,她不以為意的。

「你別磨了,過來。」他喚住一手捉著紅絲硯,一手用力將墨條在硯上轉圈圈的她,她抬頭,他伸手將她鼻尖正中央的那滴墨抹掉,她將兩只黑膩膩的手掌在衣裳上胡亂擦著。

「做什麼?」她問。

「拿著。」他塞給她一支毫筆。「畫過圖嗎?」

「沒有,爺爺不許我踫。」她甚至連筆要怎麼握都不清楚,干脆五根指頭包住筆竹桿。

他一根根扳開她的指,再重新讓她正確握牢筆,右手執住她的,毫筆被兩人同時握住,他領著她,將筆尖輕輕滑過她方才辛苦磨出來的墨池里。

「我教你畫。你想學什麼?」筆尖上多余的墨在硯邊輕刷,讓毫筆的墨量適中。

她想了下。「花。」

丙然是女娃兒,挑的盡是這類玩意兒。

「行,就花。」他才說著,筆已經在紙上勾勒渲染開來,一朵墨色牡丹在紙上綻放。

「好難……」

「不難。你瞧,這花瓣就這樣畫,由最靠近蕊心的那瓣畫起。」

「好難……」

「我教著你畫,瞧著,眼楮不要看我,看著筆紙。」他臉上又沒有牡丹,光瞧他就能瞧會嗎?!

「好難……我不喜歡畫這種花,你挑簡單些的。」她一點努力的毅力也沒有,馬上就放棄。

也是,他一開始就挑牡丹,確實太過度期待她的慧根。

「那繪蓮花。來,這樣一畫,再這樣染開,另一片蓮瓣就這樣——」

「好難……」又抱怨了。

「不然,蘭花,我們來畫蘭。」

「好難……」她有話說,雖然總是這一句。

「月季——」

「好難……」她連什麼叫月季都不知道。

「菊——」

「好難……」這比月季更復雜吧?

最後,她的第一件大作,是只有米粒大小的一朵小花,桂花,而且還是缺枝少葉的一朵桂花。

「這是我畫的,第一次畫的花!」她的小臉綻亮起來,拿著那小小別花在炫耀。

他第一次學畫的花就是牡丹,而且畫得生動美麗,宛如真正的牡丹在紙間重生,如果那顆白米似的桂花是出自他手,他老早就撕爛它了。

「你下回再教我畫更難些的花!」她挨在他手臂邊,像是畫興大發地要求。她這麼說時,沒瞧見他臉上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沒有下回了。」他冷道。

「為什麼?你不教我了嗎?」

「對。」他回得肯定,連花片刻的時間去思考也沒有。

「你嫌我笨,是不?」亮彩的小臉暗淡下來,唇兒微噘。

「我沒有時間教你。」

「可是你看起來不忙。」

「我所謂沒有時間,不是指忙或不忙,而是指有沒有命教。」他沉了聲,最終那句話小到近乎低語。忽爾,他自嘲地笑,「不過也許到那最後還有你陪著我,我也不算太可悲。」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她只知道她不喜歡看到他這種神情。

他又拿出了那罐她很不愛聞的臭墨,她擰著鼻,不說話地瞅著他。

他畫的仍是人像,只是這一回,他畫的是他自己。

她用著嘴小口吸氣,出口的聲音有些扭曲,但听得出她在笑。「你在畫你耶!」好好看喔!而且好像,跟他好像好像!仿佛那張紙是銅鏡似的,將他的臉孔完完整整映照出來。「你等等也畫我,好不好?」她就要乖乖坐挺身,讓他也替她畫一張——

「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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