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騷小曇花 第19頁

又被他不留情地狠狠拒絕,她垂下嘴角,要哭了。

「不許哭!」他喝住那顆懸在她眼角,要掉不掉的淚珠子。「……明天我再幫你畫,你記得過來磨墨。」

「你不用臭墨替我畫?」要她自個兒磨好墨?

「嗯。」

「那你也不要用臭墨畫你自己好不好?」

「……當然不好。」

「為什麼不好?」

「你不要老是問為什麼。」他根本沒辦法答。

「為什麼不要問為什麼?」

「你繞口令嗎?」他瞪她一眼。

「不能問喔……可是用臭墨畫,臭臭的……」以後就不能拿著他的畫像看了,因為她怕自己會讓臭墨給薰嘔。

「畫完這張,我就不再用臭墨畫圖了。」

「你終于決定倒掉它了?還是你終于也聞到它的怪味兒?我就在猜,你是不是鼻子不好,不知道墨發臭了……」又被瞪了,只好噤聲。

斐知畫繪完了圖,問她,「畫得像嗎?」

「嗯嗯,好像,簡直一模一樣。」她猛點頭。

是的,一模一樣。

斐知畫卻要動手將畫撕掉。她一瞧見,小小身子立刻撲過去攀緊他的手腕,不讓他將那幅還沒干透的畫撕破。

「你做什麼?!」

「你怎麼老愛什麼什麼的問?煩!走開,讓我撕了它!」

「不要撕!不要撕!這張畫得很好呀!為什麼要撕它?!」

她用盡力量要救畫,最後甚至張嘴咬疼他的手,逼他松手奪畫。

「你——好痛!」他的手背被咬出一整排紅色齒印,最前頭的門牙還缺了一顆。「你咬我?!」

「誰、誰教你要撕畫!」她雖然有些心虛,可是手里抱著畫,眼神很堅定。

「我自己畫出來的東西為什麼不能撕?!」他大聲吼她。

「不要問為什麼。」她拿他的話堵他。

「將畫還給我!」

「不要!」她跑給他追,鑽進畫桌底下。「你一拿到畫就是要撕,我不要還你!」

小身子像條爛泥里滑溜的鱔,東躲西藏,眼看就要捉到她,偏偏她就能從他手里逃掉。斐知畫憤而捉來桌上毫筆,在手掌上畫下墨咒,在她正準備從他胯下鑽逃之際,五指一攤,沒干的墨咒就迎面拍上她的臉——

「定!」墨咒烙上她臉蛋同時,他大聲一喝,原本拔腿在跑的她突然無法操制自己的手腳,它們像是全讓人架住,害她不能再逃,甚至身子一傾,直直倒在冷硬地板上,用著一種正在逃竄的難看姿勢……

「嗚……你不可以拿這幅畫去撕!你听到沒有?你要是把這幅畫撕掉,我就再也不來找你!再也不跟你說話!再也不理你!再也不同你好!再也、再也不陪你畫畫——」看見他動手要取走她手里的畫,她搶先哇哇大叫,說出每一句威脅。

「我一點也不在乎你來不來找我,跟不跟我說話,理不理我,同不同我好,陪不陪我畫畫。」她的威脅一項項被他打回,他拿走那幅畫,她想收緊十指卻無能為力,只能大聲大聲哭起來。

「你不要那張畫,給我嘛……我要呀……嗚……不要撕掉……那張畫里是你——是你耶……如果不是你,我才不會這麼保護……你竟然說不稀罕我來不來找你……也不在乎我跟不跟你說話……嗚……」她哭得打嗝,淌流的眼淚弄花了幾筆烙在臉上的墨咒,「我要……我要那張畫……」

「撕了它不正好?反正它什麼都沒了,爹、娘、兩個弟弟,全都沒有了,只有它留著,何必呢?讓它跟著親人一塊做伴不是很好?它活著,就是為了替親人報仇,現在,那些仇人一張一張全被撕成了碎片,它達成了心願,你沒听見嗎?它在求我撕了它,求我不要讓它孤孤單單留在這里!」斐知畫邊說邊笑,無法克制猙獰的意念扯揚了嘴角,讓稚齡的她分不清楚在說話的人究竟是他,還是那幅畫里的人。

「我也沒了爹和娘呀……嗚……我也什麼都沒了呀……我也孤孤單單的呀……它要是孤獨,你就幫它在旁邊畫上我,我也沒有人陪著……我可以跟它做伴,你用臭墨畫也沒關系,畫在一塊就不孤單了嘛……」流過她臉頰的眼淚鼻涕全變成黑色的,將那張花顏染得難看,可是那雙眼,反而更顯純淨。

翱身咒的墨符被她的淚水給弄糊得快要失效,她漸漸能動著手指,而頭一件事便是吃力勾握住他的衣擺,央求他不要撕掉畫……

「你真要陪著它一塊入畫?」

她僵硬地逼自己點動螓首,她的毅力讓她克服了縛身咒的殘縛,再篤定不過。「要。」

「畫在一塊,就沒辦法分開了。」

「不分開。」

他蹲低身子,雙眸眨也不眨地瞅著她,用手掌將那張小臉上的淚呀墨的全部擦拭,雖然無法完全抹干淨,卻已將墨咒給消去。

「那麼,你坐過來。」他已起身,逕自坐在畫桌前,手里的墨繪重新攤開,他拍拍自己的膝蓋,一邊開始潤筆。

她從地上爬起,動動手腳,不敢相信方才為什麼它們一動也無法動。她走近他,任他將自己抱坐在膝頭上。

「握著筆。」

她听話照做。

「將你自己畫上去。」他聲音有些沉、有些小,在她耳邊道。

「可我不知道怎麼畫,你帶著我畫,好不好?」她回過頭,無法瞧清他此時覆蓋在披散長發間的臉孔,卻彷佛听見他從喉間溢出淺淺的笑與哭。

他的長指,緩緩包裹住她的。

筆尖落于紙上,在孤單的人像旁,繪下巧笑倩兮的稚氣娃兒,如同小油燭將兩人拉長的身影投射于牆間,在畫里、在牆上,都是成雙對影。

第七章

月下在櫃子最下層模出厚厚三大疊的泛黃畫紙,里頭的畫技生澀幼稚,畫著像貓的虎、像雞的鳥、像廢紙團的牡丹花、像筷子的湘竹,那是她自小學習的畫作,她盤腿坐地,花了好幾個時辰在大疊的紙間尋到那張當年斐知畫繪的他與她。

「還以為弄丟了哩。」她捧著畫,坐回畫桌,仔細將這幅畫再瞧清楚。「好稚拙的兩個人噢,他那年十歲了沒?小毛頭一顆。」她的手指滑過畫里的他,他那時都不笑,繃著臉,活似大家都欠了他二五八萬的,現在則不一樣……不,從她的畫像添在他身邊開始,他就對她很好很好,好到對她百般放縱,說起話來總是輕輕軟軟,多說一句重話也不曾,不再不理她,也不再對她視若無睹。

結果反而是成天被爺爺數落著沒用、差勁、配不上他的她開始遠離他,並且將所有不快轉嫁在他身上。

「我們都長大了,這幅畫也該長大才是。」呵。

方才執筆發愣許久的她,知道自己要畫什麼了。

一個現在的斐知畫和一個現在的月下。

「以後再畫三十歲的斐知畫和二十七歲半的月下;再過十年,畫四十歲的斐知畫和三十七歲半的月下︰再十年,五十歲的斐知畫,胡子都斑白了吧?笑起來眼角也有紋路了,四十七歲半的月下……還是年輕美麗,最多只有一兩根白頭發;然後六十歲的斐知畫……」

從年少畫到年老,每跨過一個年歲,就讓畫里的人跟著他們一塊長大,這感覺也挺不差的。

不過她只開心了片刻,又突地收起笑。

「……不對,過幾年,他身邊就有了媳婦兒,沒有位置填我,三十歲的斐知畫旁邊是另一個二十七歲的姑娘——」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一塊變老的人,都不是她。

這個認知,讓月下心里有些不暢快,握筆的手緊了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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