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到府,她的神色看起來更差了,能夠撐著走回管府,連一路看著她的轎夫都感覺不可思議。
避心佑回房,她仍舊跟著。縱然就是快倒了,或許手在抖,眼已微花,卻還是替他更完衣。
「……一個可有可無的丫鬟,還真是能逞強。」在她收手時,管心佑說了一句。
結福暈眩惡心,能夠保持絲毫清醒站立已是非常費力。
「少爺……結福退下了。」她根本听不清那是風涼諷刺抑或贊揚闡明,僅是如每次離開時的發言。
一陣嚴重的反胃排山倒海在體內席卷。再也不行了,她急急地推門奔了出去。
在管心佑躺下時,听到的就是她幾乎要嘔出心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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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哪里不對勁。
那個丫鬟……對他,明顯地怪異。
「佑兒,怎麼了?」
避心佑回過神來,道︰「沒什麼,女乃女乃。今兒個天氣真下錯。」
「是啊……我這一把老骨頭,也很久沒有出來走走了。」管老夫人享受著冬末暖陽的普照,這些天的精神似乎特別地好。
逢初一十五,管老夫人總是會去廟里拜神,這一拜就拜了三、四十年,然而年紀逐漸增長,行動不便,她多是請婢女替她完成,這回,可是暌違已久的出游。
也是身體狀況難得允可,才得以前來。
「女乃女乃,您根本還不算老。」管心佑小心扶著自己祖母,在廟旁湖畔的石亭中坐下。
「佑兒,你就是這點討女乃女乃歡喜。」管老夫人疼愛地望著自己孫兒,呵呵笑道︰「不過,女乃女乃已經不會讓你的好話騙了。前些日子,你還說要讓我看戲兒,那個什麼南曲傳奇……『荊釵記』是嗎?結果呢……你還不是就給忘了。」
他一楞,隨即想起,自己的確曾經說過要請戲班子來府里唱戲,而他也真的請人家來了,然後……然後?
腦中閃過什麼,他地轉過臉,尋找自己貼身丫鬟的蹤跡。只見結福正將他褪下的披風折疊整齊收著,壓根兒沒注意這方的談話。
有種不快感盤旋難散,他當場並沒有發作。
消磨了一下午,回到管府後,結福先是將熱水裝滿木盆讓他沐浴,然後整理髒污的外袍,拿出備好的乾淨衣裳,等著服侍他用晚膳。
完全不曾休息,甚至連偷空吃個饅頭也沒有。直到他終於要就寢時,已經將屆子時。
「少爺,結福退下了。」她欠身,就要離開。
「等等。」管心佑喚住她,勾著修長的手指道︰「你過來。」
她絲毫沒有猶豫地听話,走近於安坐幾邊的他。
「還有什麼吩咐嗎?少爺?」
避心佑抬起漂亮的眼眸,帶有探查地審視著立在面前的丑顏少女。
從小到大,他都知道自己的身份回殊,有不少人卑躬屈膝,想討他歡心,他也樂得接受這些奉承,但心里也同時在嘲笑他們的虛偽。
他不相信任何人。管府基業龐大,他富埒天子,會來親近的,多半是希望能得到什麼好處,他早就習慣了。
即便是這個丫鬟看來乖巧單純,唯命是從,那也可以只是假裝。
「我問你,你是賣身進府的,對不?」他往後靠,將膀臂輕擱在扶把上。
「是。」她瞅著自己指尖,覺得有些冰涼。
那就是說吃管府的,住避府的,沒有太多酬報,頂多三個月就是一串銅板。
「那……你有想要些什麼嗎?」他沉問。
她的目光稍微地瞥視他身後那扇沒關好的窗。「沒有。」
「沒有?」他的語氣略帶譏誚。
她盯著他身上所穿,單薄的中衣。「少爺,您……〕
「到了這地步,你也不必再含蓄。」他嘴角勾著笑,宛如嘆息。「其實你們這種人在想些什麼,做主子的還會不明白嗎?〕
結福先是呆了呆,隨即面露疑惑。
他低嗤一聲,好整以暇地支頤。「我承認你勤謹努力,比其他丫鬟更有耐性,而且仔細,那麼……從現在起始,我每月會多給你十兩銀子,就當作是你讓我滿意的賞賜。」這數目已經太過大方。
〔咦……」結福楞住,愕然道︰「不,少爺,結福並沒有……〕
「既然我都已經把話挑明了,所以,你以後也不必費神擺出一副赤膽忠心的模樣。」他冷淡的語言打斷她的懇切。「若是哪天你讓我發現,你在後頭做了什麼小手段,那……我不會輕易善了。」
結福身子一震,欲言又止,讓他認為是心虛的表現。
「我……」她低眼,微弱地想要說些什麼,卻是不知該從何說起。
「還是你覺得……」他掩嘴輕咳一聲,才續道︰「還是你覺得,我給的還沒有你想要的多?」他就是認定她有所求。
半掩的窗欞,被夜風吹得一擺一擺的。
「……不。」緩緩地,她牽起一抹虛渺的微笑,輕聲道︰「謝謝少爺的賞賜,結福感念在心。少爺……天晚了,還是歇息吧?」
「也好。」事情已經講完,相信她不會不知好歹。
他揮揮手,表示她可以離開。結福施禮,直到他入了床幃,才走向那扇窗,將之好好地合上。
靜悄悄地定出去,她昂首睇向暗雲後的明月。
「……今兒個……有些冷呢……」
她沒有因為那十兩銀子而感到欣喜,不過想著,明天一早得煮杯篸茶給他喝才行……
無意識地用著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細哼不知名的小曲,漫步在廊間綠叢。
昏沉的黑空下,听來有些倜悵,有些寂寥……
和落寞。
第三章
避老夫人終究還是沒能親眼看見自己的孫兒娶妻。
才剛春暖花開,管老夫人就隨著寒冬遠去了。
她走得很突兀,卻十分安詳。是在睡夢中逝世,婢女發現的時候,躺在床楊上的身體已經冰冷許久,氣絕多時。
看到的,只是白發蒼顏。在她前去黃泉路之時,這七十多年歲月,是否有所遺憾?又或者有何種該留下而不及留下的事情,都因為太過猝然的消逝而沒人能知?
避老夫人的驟逝,令得管府上下幾乎亂成一團。
當家不在了,那麼,誰來主掌管府基業?
人選理所當然是嫡孫管心佑,但不消說的是,管心佑的能力程度無人知曉,加之他嬌生慣養又性格傲慢,會將管府帶往何種方向,誰也不敢預料。
在這一切未安定的詭異情勢中,有人找上門來了。
「瞧瞧、瞧瞧,這可是我那個佷兒嗎?長得這麼大了。」一名美麗的婦人蓮步輕盈,沒讓人通告就硬闖進書房。
避心佑望見來人,皺起俊秀的眉峰,明顯表現不歡迎。
「結福,我說過不準任何人打擾!」他責備著應該在外頭守門的丫鬟。
結福站在美婦後頭,低垂眼眸道︰
「對不住。」從那夜的談話後,她在管心佑面前行動更透明了,有時甚至她就靜靜在旁邊,他也不曾察覺。
美婦態度目中無人,自顧自地撩起絲裙落座。
「人家丫鬟是有禮貌,哪像你心佑大少爺,望見長輩前來,不僅有失遠迎,連喚個聲也沒有。」好歹她也是坐轎子給門僕供進來的。
避心佑的臉色冷怒。這個美婦是管老夫人最小的女兒,管心佑的父親有四個姊姊,而她就是嫁得最近京師的第四個。
為管心佑的姑姑,也是長輩。然而,他卻沒有絲毫對待長者或親人的和善態度,言行異常冷漠。
「你究竟有何貴干?」他索性注意手邊必須詳讀的帳冊,敷衍於她。
「唷!」美婦夸張地嘖聲。「我回來奔喪不行嗎?難道這還要經過你管大少爺的同意?」
他冷笑。「哼,就怕你不是真心燒香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