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銳利的人……」走就走了還來這一招。她瞪著石板地,好辛苦才將眼淚眨回去。「我……我才不哭呢……」哭就敗了,得意的是對方。
她回首,瞥見他修長的身影已遠去。
「……我不會認輸的。」
她抬頭挺胸,慢慢吸口氣,邁向歸途。
※※※
孟冬讀書會。
入冬第一個月,倫明堂慣例的讀書討論會,主題為諸子百家思想,先生旁觀,學生發揮,旨在讓同學互相交換意見及心得。
這個活動,是自由參加的。
亭榭水閣凌波,綠楊垂柳搖曳。
當輪到沈伯麟大談儒家仁恕之時,始終靜坐在一旁的湛露忽地起身。她和睦親善地微笑,啟口道︰
「伯麟兄,儒家思想以禮義忠孝為本,倘若今天有一個人,他於外彬彬有禮,背後卻是撅豎小人,依你之見,這樣的假君子是否比真小人更卑劣呢?」
沈伯麟望見他站起已有不祥預感,被他打斷又指桑罵槐,心里更是氣怒。上次不曉得怎麼給湛露逃掉,不過這數月來沒見對方有任何舉動,反而如平常般,因而也就無多注意,沒想到他這時居然發難!
「這可不一定,真小人的卑鄙也是大大違背儒家的。」他維持斯文,轉移重點。
「伯麟兄有見地。」湛露抱拳,模樣好生敬佩,不等他回禮,對著眾人又道︰「我就認識了一個假君子,他暗中算計朋友,謂之不義;他假仁假心表示親和,謂之失禮;更糟糕的是,他自詡讀遍聖賢書,但作為卻無恥齷齪。」
慢條斯理地再將視線轉回,她道︰
「伯麟兄來評評理,這人身畜牲,對也不對?」若說不對,就表示他沈伯麟是個畜牲,不過,她諒他沒膽說對。
這影射如此明顯,知情的同學已有數人竊笑出聲,而沈伯麟的神色更沒好看到哪里去。
「這……當然不對。」他脹紅著臉,力持平聲。
「哀哉,哀哉!不過儒家教導人們要寬恕,我也就不同對方計較了。」她輕輕一笑,「伯麟兄,不知你感覺小弟這麼做,是否合乎泱泱大度?」
「當然,你做得極好。」他必須用盡全力地咬牙,才能保住他的溫文面具不致破裂。
「多謝伯麟兄稱贊。」拱手,唇悄揚,下台一鞠躬。
待得讀書會散去,她不等有人跑來算帳,腳底抹油先行離開。
有人迎面而來,她抬首,見是上官紫。
他沒喚她,她也就不先開口,這是一種不用言語的心意相通。
從數月前的那個夜晚開始,他們時有交談,卻不為人知。
這書院里最卓爾不群、聰穎絕頂的兩個學生,在他人眼中似乎界線分明,抵觸對立,卻鮮少有人發現他們壓根兒就是盟友。
擦肩之時,上官紫垂首,不贊同地在她耳邊低聲道︰
「你不是說不給他難堪?」他雖沒參加讀書會,但在亭外听得清清楚楚。
她一點也不內疚地揚眉。小聲回道︰
「我是說不給他難堪,可沒說不給他『好看』。」頓了下,又怨道︰「那儒家思想我念好久呢,差點要睡著了。」死板又無聊,若非為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否則真想丟了去看她的水滸傳。弄不懂這東西哪里有趣!
這率直言語令上官紫俊美的臉容淡現笑意,「我也不喜歡。」
「啊,原來你會笑呢……」好……美麗啊。第一次見著他的笑容,她跡近愕然地凝視,「我一直都以為你……冷冰冰的,臉上黏了面皮。」真是大開眼界,原來男人也可以一笑傾城。
不禁舉臂想模模他漂亮的臉,他卻眼明手快地避開。她一怔,不覺對他這般見外的舉動感到有些奇怪。
彼此都是男人,有什麼關系?
她大概真忘了自己是姑娘家。上官紫心里暗忖,提醒道︰
「我過陣子要離開了,你別再招惹他們。」
「我才不會再那麼笨……咦?」她張大眼,瞅著他乾淨的下巴,「你要離開?去哪里?」她才……才和他當成朋友呢。
他挺直身,長腿踱開,詭異地回頭一笑。
「我要去考武舉。」
冬風蕭瑟,落葉飄零,那一年,他們兩人初識又分離。
第三章
「大人,您在笑什麼?」
校尉見平常勇猛無敵、嚴肅正經的大將軍面露微笑,忍不住問道。
「沒什麼,只不過想到今年武舉考試有個有趣的家伙。」放下手中的卷紙,上頭洋洋灑灑的端秀字跡,令中年男子剛毅威儀的面容浮現稀有興味。
「哦?怎生的有趣?」校尉睇著那紙上的字,說老實話,他識字不多。
「他沒有參加騎馬、射箭及刀石等技勇術試。不過,」中年男子粗獷的眉一軒,將手中卷紙盡數拉開,「他的武經和兵法論卻十分出色,見解精闢。」
「哦?」校尉探頭看過去,卻只覺得那些文字好像臭蟲。
「原本,武經和兵法論這個部分,翰林官看了他的作答後很是生氣。你知曉他寫了什麼嗎?」
「大人,屬下不知。」校尉搖搖頭。
「兵法論其中有一題是要求他布陣打勝仗,但他卻寫道︰『戰地位於何處?其地多高?有無河川?其河位於東西南北何方?有多少里?時節又是如何?』他不解答,卻列出數十來條問題,考官以為他不尊重考試。」
「咦?」對啊,他要是考官的話也會發火的吧?
「他最後甚至寫上了『紙上談兵無所為』七宇。」中年男子似是感覺大快人心地朗笑數聲。
「這小子膽子忒大。」校尉喃念。竟敢惹那些翰林官。
「但卻很引人興趣。我今早和他見過面了,並且依他要求,將那假想的戰地條件列得更為詳細,他便給了我這麼一篇完整又超卓的必勝兵法。」而且,他若是稍微更動河川方向,或者山稜所在,那小子還可以重新再撰寫一篇完全迥異的杰出戰法。
武舉選考的武經及兵法論因為沒有比術試重要,武人又識字不多,經常流於形式,一般都是代筆,這小子卻證明了自己騎馬射箭不行,但另有真本事。
這紙上談兵無所為,他倒是做得非常優異。
「這麼厲害?大人,您瞧他可有上回殿試那個武狀元的氣勢?」校尉睜大眼好奇道。他還記得三年前那個姓上官的武狀元,年紀輕輕卻技藝超群,連大人都稱贊不已呢。
中年男子仰頭豪邁大笑,道︰
「不,這小子沒有半分別人的氣勢,卻有異於他人的本領。」他拿起桌上毛筆蘸墨,「不過,若他們兩人聯手,肯定無往不利。」
眼微眯,他在要轉交給兵部的摺子里行文,龍飛鳳舞寫下︰
薦湛露任參贊一職。
※※※
參贊啊……
一斯文青年在書案前支著額,望著手中那張兵部已經送達四個月的公文。
青年的面貌平凡,身材稍嫌矮小,沒有什麼可以用言詞形容的特別之處,乍看之下並不令人留駐目光,但若仔細注意些,便會發現那雙明亮的眼眸隱隱流露著某種經過累積的聰慧,淬礪出菁華。
湛露合上公文,輕輕嘆了口氣。較之三年前,她的身長高了些,不過也就只那麼一點,除此之外,外表上,她幾乎沒什麼變。
轉眸望著窗外,鳥語花香,也不知該說這晌午是悠閑還是無聊。
若是沒有指派同將領征戰的話,就沒什麼事好做。
這就是參贊。不大不小、不上不下的官,也是她白白領了四個月朝廷糧餉的最好原因。
其實,她算是頂幸運了。武舉考試不如文舉讓人重視,考場舞弊更是常見,她用銀子買通個路人代她體檢才能進考場,又放棄重要的騎射技勇,雖名落孫山、榜上無名,但卻因緣際會地得到某個大將軍推薦而謀得此官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