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與茗微認識很久了,他們是同一間畫室的學生,他知道她最愛彩虹。
茗微的畫中,總是色彩鮮活,大量的群青、茜草紅、那不勒斯黃,還有綿綿迭迭的胡克綠……
男孩曾經問茗微,為什麼她那麼喜歡用胡克綠?
她告訴他,因為那很像茶園的顏色。
她還附注,夏家已經經營茶園幾代了。
男孩笑說,難怪她身上總有種清清悠悠的香氣。
那是茶的味道嘛,茗微想。
她是茶莊的女兒,連名字都與那綠色的植物月兌離不了關系,她細細告訴他,「茗微」的意思以及念法。
他說她的名字很可愛。
他們學了好久好久的畫,茗微的彩料從丹青變成油墨,承彩的素材從宣紙變成畫布,題材從花鳥風月變成人物曠野,拿過大大小小的筆,畫過很多很多的人,在她的畫稿中,有他十二歲的模樣、十三歲的模樣……直到二十歲的樣子。
他的五官變了很多,但個性卻還是那個樣子,有時溫柔,有時惡劣,有時會以為他的耐心已經用磬,但他偏偏又還輕聲細語。
彩虹好美好美。
太陽好大好大。
茗微轉過頭對男孩子笑,卻見他好看的臉朝自己靠過來,眼神亮亮的,他的臉好近好近……好近……
茗微有短時間的眩暈。
「早安,該起床了」、「早安,該起床了」,一聲,兩聲,兒童化的聲音不斷的重復著。
薄被里的人伸出柔荑按掉床頭那個吵人美夢的凱蒂貓鬧鐘。
十分鐘後,床尾另一個凱蒂貓也開始叫了,「早安,該起床了」、「早安,該起床了」。
茗微起身,按掉床尾的鬧鐘,坐在床鋪上,等待睡意過去。
唔,好困喔。
揉揉眼楮,伸伸懶腰,一秒,兩秒,三秒,終於從夢境中回過神來,夢境?咦?她夢到那個喔,哎,二十六年的人生累積的東西也不少啊,沒事去夢那個做什麼,少年在幾百年前就落跑了,沒道理還要她夢見他啊。
多少年不見了,茗微連他的模樣都不記得了……才怪。
怎麼說她也是學了十幾年畫的人,畫過以他為模特兒的許多畫像,少年的眉眼輪廓她全記得,包括那最後騙人的言語,不是她在小心眼,是他太惡劣了,居然那樣欺騙她,簡直可惡。
昔日的美夢,今日的惡夢。
如果可以,她還真想忘記有關他的一切,畫像可以丟掉,但記憶卻不是說不要就不要的,那道可恨的身影在消失後還三不五時的出現,打擾她平靜的生活,都十年了,他是還想怎樣啊。
茗微皺起眉,總覺得有點討厭,難得休假卻一大早就夢到這個,她今天運氣一定會很差。
拖拖拉拉的下了床,剛好有電話響起。
她沒接,讓答錄機去應付。
「茗微,我是李佩芝,我知道你今天休假,可是听到留言後能不能快點回電話給我,有急事。」
茗微的工作是「台北飯店」文物部的講解員。
針對外國觀光客,台北飯店設有文化回廊,里面展覽著各式各樣的中國文物,有的是董事長的私人收藏,有的還是向其他博物館商談借出的,茗微的工作就是替住在台北飯店的外國觀光客介紹古物的歷史背景。
一口流利的英文加上甜美的笑容,讓她很受觀光客的喜愛,工作起來如魚得水,比起其他部門,她們這群講解員算是很輕松的了。
打電話來的李佩芝是總經理的特助,跟她們算小熟。
李佩芝雖然有點不像位在上層的人,但那樣急躁的語氣她還是第一次听到。
她拿起了電話,「喂,我在。」
「你在啊。」李佩芝很顯然是松了一口氣,「你的手機不通,我還怕今天聯絡不到人呢。」
「怎麼了?」
「周珊珊剛才打電話來說她懷孕了。」
「她懷孕了啊啊?」
懷……懷孕?
這種時候?
雖然是好事,但對於周遭的人來說,驚愕要比驚喜多,因為這大大的打亂了所有人的計畫。
周珊珊是文化部之光,預備替她們到國外爭光的哎。
「她打算要生,我們也沒有阻止的立場。」李佩芝的語氣很是無奈,「不過這麼一來,就要找人來替代她出國了。」
茗微嗯的一聲,不禁同情起李佩芝了。
台北飯店才剛剛與美國的劉氏集團合並,而劉氏最近在開羅投資了紅海之後,根據合約,兩家飯店要做一定的文化交流,說白話就是要台北飯店把那些放在超大保險庫中的古物借出,好增加紅海之後的價值——在埃及旅游還可以順便看到中國古文物,任誰都會覺得賺到了。
扁是借出古文物當然不夠啦,還要連帶擺設師與講解訓練員一並外借才夠意思,為期到飯店開幕為止。
台北這邊選來選去,選中周珊珊。
夫妻感情穩定,個性獨立,英語、阿語都很流利,又是政大歷史系的高材生,高挑、美麗、氣質出眾,怎麼想怎麼合適,她本人也是信心滿滿,這件事情,早在兩個月前就拍板定案,一直以來都非常順利,沒想到一個還未出生的小人兒,就讓原本應該是完美的一切走了樣。
周珊珊的能力那麼好,要找到人來替代她很困難,但現在的情況已經有點騎虎難下,不找也不行。
「那現在要怎麼辦?」
「所以我打電話給你啊。」
「給我喔。」茗微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給我?」
不,不會吧……
然,彷佛是為了印證她的想法似的,李佩芝的聲音繼續笑吟吟的傳過來,「我知道你會講阿拉伯語。」
「小韶也會啊。」
「小韶穿旗袍很難看,你穿起來比較漂亮。」
「那小艾,她穿旗袍很美,而且她一直很喜歡三毛。」
「我就是怕她太喜歡三毛了,會中途落跑到撒哈拉去。」李佩芝的話听起來頭頭是道,「想來想去,你最合適了。」
「可是……」可是我不想去那里啊,茗微在心里哭喊著。
她認床、認棉被、認鬧鐘的聲音,每天早上一定要吃7-ELEVEN的御飯團,而且還喜歡麥當勞的鮮肉滿福堡,開羅的麥當勞听說賣的是羊肉堡,她,她不敢吃羊肉啦,還有,她皮膚不好,容易過敏……
然,李佩芝這個總經理特助當然也不是當假的,先是跟她講理,告訴她為什麼,然後動之以情。
「如果你不願意,飯店還是會叫周珊珊去,一個三十五歲的高齡孕婦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還要工作……」
然後是點點點的留白,留白的意思當然就是讓她想像一個孕婦在異地辛苦操勞的樣子。
「三十五歲懷孕實在很辛苦,現在又很熱。」
「你不是想買房子嗎?如果你願意出公差,不用花錢,薪水加倍,回來後就有頭期款了。
「才幾個月而已,你還年輕啊,就當去開開眼界,看看別的國家的生活與文化,對你會有幫助的。」
一番舌燦蓮花下,茗微根本沒有拒絕的理由,尤其,李佩芝的小斑壓加上周珊珊與老公的溫情攻勢,她只考慮了幾夭,便點了頭。
其實,不答應好像也不太行,一方面是因為工作實在不好找,一方面也是由於一直以來,周珊珊實在對她不錯,進入台北飯店三年,她始終像個大姊姊般的照顧自己,去年感冒聲音沙啞,周珊珊替她多代了好幾回班。
在知道她願意之後,李佩芝十分高興,「茗微最可愛了,不虧我這麼疼你,我會替你爭取額度最高的津貼,員工原有的福利也換算成台幣給你。」
牆上的日歷打著一個紅圈圈,那個就是她要飛往開羅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