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牙,悄悄掐握拳頭。
而殷世浩還繼續撂風涼話。「我勸你掂掂自己的分量,管理董事又怎樣?還不是替人打工!乞丐永遠也裝不成王子——」
「爸!你在說什麼?」清銳的聲嗓截去殷世浩不懷好意的嘲弄。
兩個男人都是一震,同時轉過頭。
殷海薔亭亭玉立,嬌美的容顏凝霜,眼眸森然透著寒意。
衛襄怔住,從未見過她這般神情,她一向溫柔似水,若是生氣,便像一團燦亮的火,但現在,她卻是冷冽如冰。
她來到殷世浩面前,堅定地仰望自己的父親。「我不是跟你說過,請你不要否定衛襄這些年來的努力嗎?也許他出身是比較窮一些,但比起那些整天只會游手好閑的公子哥,我覺得他白手起家更讓人敬佩。你就不能對他尊重一點嗎?他值得你的尊重!」
最後這句話,又重又悍,直擊人心,就連脾氣強硬的殷世浩,也不覺驚駭。「海薔,你……」
「我希望你能向衛襄道歉,爸。」
「你說什麼?」殷世浩不敢相信。
「請你道歉。」殷海薔堅決地重復。
殷世浩倒抽口氣。「反了反了!一個做女兒的,居然對老爸說這種話?你——真是氣死我了!」他暴怒,拂袖而去。
衛襄卻是整個人僵在原地,他瞪著殷海薔,眼神一時虛無。
「對不起。」她柔聲低語,擠出歉意的微笑。「我爸不應該說那種話。」
他無語,仍是茫然——她方才是為了袒護他而對自己的父親嗆聲嗎?她那冰凝的表情是因為替他抱不平?
他怔忡,懷疑自己陷在夢中,心迷了路,找不到出口。
他一直以為她不在乎他,才會離開他……難道不是嗎?
「衛襄?」清澈的呼喚召回他不定的神魂。
他深呼吸,墨眸近乎無助地掃視周遭,就是不敢看她。「你的男伴呢?」
「他跟清秀在聊,我是借口要跟爸私下說些話,才過來的。」說著,她目光尋到遠遠站在另一邊的男伴,後者發現她,抬手朝她打招呼,她淺淺一笑。
旁觀兩人的互動,衛襄只覺有只名為嫉妒的蟲,在咬嚙著自己。「听說他是橡膠大王的兒子,家世背景很不錯。」他澀澀地打探。
「嗯,好像是吧。不過他本人倒挺好相處的,沒什麼架子,很幽默。」
幽默。
這大概是這輩子都別想在他的衛氏辭典上找到的名詞。
衛襄板者臉。「看來你對他印象不錯?」
「還可以吧。」
「打算跟他交往嗎?」他假裝漫不經心地問。
她怔了怔,卻很認真地偏頭細想。
要不要那麼認真啊?狂風,在衛襄胸口呼嘯,十指狠狠掐入掌心。
她思量著,每一秒,每個遲疑,都像最凌厲的刀鋒,折磨他。然後,就在他以為自己將找不回呼吸時,她終于清淡揚嗓。
「我想大概不會吧。」
「不、會?」他嗆住,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答案。
「不會。」
「為什麼不?」
「因為我不會愛上他。」
「你才剛認識他,怎麼知道自己會不會愛上他?」
「我知道的。」她垂斂羽睫,唇角淡淡地,揚起一絲苦澀。「會不會喜歡一個人、愛一個人,在第一次見面就會知道了。」
「你的意思是,你相信一見鐘情?」
「或許不是一見鐘情,但會有感覺。」
「什麼樣的感覺?」他像個資質駑鈍的學生,不識相地追問。
設海薔輕輕嘆息。「還需要解釋嗎?」嗓音細微。
衛襄沒听清,迷惑地望她。
她咳兩聲,轉開話題。「你剛剛怎麼會跟我爸吵起來的?」
他臉色一沉,不吭聲。
她無奈地瞟他一眼。「那時候我跟你私奔結婚,爸一直很生氣,我本來以為他後來找你去他公司上班,就是原諒你了,沒想到你們會愈鬧愈僵,到現在這麼多年了,還是水火不容。」
憶起往事,殷海薔仍是滿腔遺憾。
衛襄瞪她,千言萬語在嘴邊躑躅。
她看出他的猶豫,微微一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我爸的公司里發生什麼事嗎?」
「你知道?」他狐疑。他從不曾告訴她啊!
「雖然那時候你總是不肯跟我說,但我有嘴,我也能問出來啊!」她又是幽幽一嘆。「我知道你在那間公司做得很不開心,經常犯錯,我爸說你因為經驗淺,難免上一些老狐狸的當,他不怪你,但我知道你自尊心很強,絕不允許自己找借口。」
「這就是你知道的事?」他驚愕。「我因為經驗不夠,所以才常犯錯?」
「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衛襄又氣又急。
他並非社會歷練不足,才會在那間公司處處踫壁,而是根本有人從中作梗。
熬夜寫的企劃,隔天被頂頭上司拿去自行邀功,同事犯下的失誤,推到他身上來,別的部門得罪的客戶,要他去登門道歉,對方不理會他這個小職員,公司還反過來怪他辦事不力……
因為自認是菜鳥,對所有不公平的待遇他都隱忍了,也從不多加抱怨,沒想到後來他在無意間听說,原來這一切都是出自殷世浩的授意。
殷世浩要他知難而退,主動離開殷海薔,偏他打死不退,這下更惹惱了岳丈大人,變本加厲地以各種方式凌辱他。
而殷世浩居然告訴自己的女兒,錯的人都是他?
「……怎麼了?衛襄。」殷海薔擔憂地顰眉。「你臉色很難看,是我說錯話了嗎?」
他不語,怒潮在胸海氾濫成災。
她望著他鐵青的臉色,驀地靈光一現。「是不是我爸爸沒跟我說實話?你那時候,到底在公司里發生了什麼事?」
「現在多說什麼,也沒用了。」他緊凜下頷,習慣了不為自己辯解。
殷海薔悵然,凝視他的眼,慢慢地,漫開迷離水霧。「你總是這樣,衛襄,過了這麼多年,你還是一點也沒變。」
眉葦收攏。「什麼意思?」
她苦笑。「你總是不肯告訴我你的心事,你知不知道,我老是要想來想去地猜你,真的好累?」
她好累?
「我其實很笨的,你知道嗎?」
悵惘的嗓音折磨衛襄的耳,他惶恐地壓下那隱約的疼痛。
「我常常模不透你在想什麼。」她澀然低語。「你記得你以前常常坐在窗邊看星星嗎?我每次看著你憂郁的表情,就覺得好心痛,我知道你有心事,可是我太笨了,真的猜不出來。」
原來她一直努力在猜他心思?
他啞然。「為什麼那時候不告訴我?」
「我問過你啊!」她哀怨。「我常撒嬌地問你是不是有煩惱,可你什麼也不肯說,你總是說沒什麼,要我別胡思亂想。」
「我只是……」
「只是什麼?」
他怔望她,說不出口。
「你又來了。」一聲長嘆。
听著那又似無奈,又滿含感傷的嘆息,衛襄心房猛然揪緊,不禁沖口而出。「我只是不希望你也跟著煩惱!」
是這樣嗎?她淡淡地笑。「可是你什麼也不說,卻讓我很煩惱,我想你一定是不信任我,不然不會什麼都不跟我說。」
衛襄愕然,睜大眼,嘗試去剖析她那微笑的成分。當他發現那其中竟含著無限酸楚,他震撼了,多年來一直堅持的信念,動搖了。
「海薔,我是不是……傷了你?」
她怔愣,仿彿沒想到他會這樣問,半晌,搖頭。「也不能算受傷,我只是有點痛而已。」
只是一點點痛嗎?是否就因為那傷痛一點點累積,終于成為不可承受的重量,壓垮了她?
難道始作俑者竟是他自己?是他,逼走自己最愛的女人?
衛襄迷惘了,呆立原地。
室內人聲鼎沸,笑語頻頻,他卻什麼也听不見,唯聞胸膛內,那一下下撞擊自己的悔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