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兒還記得爹嗎?」
「有點模糊。」終究相處時日太短,分別又太久了。
「你爹是個開朗、健談,很有趣的男人,小時候的他有些別扭,因為他被舅舅壓得可凶了。」
「舅舅怎麼會壓爹爹?」
「誰讓爹爹會念書,那時候祖母身子可好啦,修理小孩的氣勢和打土匪差不多。」
「原來爹殺敵的氣勢是同祖母學來的。」慎之恍然大悟。
袁老夫人听著,呵呵笑起來。「明白了吧,棒下出孝子,打罵出能人,你娘把你給寵上天,日後肯定有苦頭吃。」
「不會呢,我會孝順娘,會努力上進,我和娘打過勾勾的。」慎之說得斬釘截鐵。
一家子和樂融融,瞳瞳真心感激,能嫁入袁家,是她最大的幸運。
等裴哥哥回家,也許可以可以幫著想想辦法護哥哥回來吧?等哥哥回來,再要個嫂嫂,她的人生再無缺憾。
「老夫人、夫人、小少爺,爺已經到了東街……」
三人互視一眼,異口同聲。「到外頭接人去。」
袁裴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簇新的屋宅,楠木做的黑金色大門,簇新的院牆,門前南安氣勢磅礡的石獅子,這是……他的家?
見他停在原地,出門迎接的林管事笑盈盈地解釋,「爺,您沒看錯,這里是咱們家,去年夫人買下隔壁幾戶老房,拆掉重建新宅院,有五進呢。」
新宅院、新下人、新氣象……他家瞳瞳怎麼這般能干?他從沒料想過,才短短幾年,家中竟有如此變化。
兩扇大門緩緩打開,里面幾個人簇擁著主子們走出來,剛走到門口,目光與袁裴對上倏地,袁老夫人淚水汪汪,潸然而下。
袁裴快步上前,屈膝跪地。「娘,不孝兒回來了。」
「回來就好,你回來……娘這顆心就安了。」袁老夫人把兒子給扶起來。
鼻頭發酸,笑容卻燦爛,裴哥哥了瘦了,但身形挺拔,劍眉斜飛入鬢,鼻梁挺直,一雙丹鳳眼散發著勾魂魅力。
日光投射到他面上,如今的他神威凜凜,英氣逼人。宛若天神。
胸口微暖,思念多年,終于守得雲開見月明,她再不必一個人苦苦支撐,此後,她的人生將會有一雙強健的臂膀陪著她走過。
她從不言苦,但怎能不辛苦?她只是個女子,有得依靠,誰願獨立?
開心暢意,覺得所有辛苦都值了,所以日子會越來越好,對吧?有裴哥哥在,他會為自已頂起一片天,會……笑在瞳瞳嘴角凝結。
袁裴側身,露出身後的女子,她十七、八歲,鵝蛋臉,新月眉,明眸含怯,紅唇輕抿,娉娉婷婷,細柳生姿,姣美得令人驚艷。
她手里牽著個六、七歲的女孩,也是個粉雕玉琢的小泵娘。
她發現瞳瞳看著自己,臉色微微蒼白,下意識抓住袁裴的衣袖,滿心滿眼的依賴和抱歉。
瞳瞳隱約猜測到什麼似的,咚的一聲,心沉入谷底,而袁裴舉目對上她,臉上有著無措所以……她猜對了?
只是四目相對,瞳瞳的喜悅瞬間被剝離,冰冷寒意從四方鑽入,仿佛從高空墜落,失速的感覺像雙大手緊緊要抓住她的心,迫得她無法呼吸。
望著袁裴的雙眼,紅絲漸漸浮上,眼底凝結出晶瑩珠淚,這麼好的日子不該哭的,但她無法阻止淚淌,只能垂下頭,遮掩不斷擴散的無助與茫然。
突地,誠王世子鄭禹青的話不斷在耳邊反覆——
值得嗎?值得嗎?值得嗎……
慎之上前,對著袁裴興奮喊︰「爹,您終于回來了。」
目光徽詫,那個小心翼翼、循規蹈矩,深怕被遺棄的小男孩長這麼大了,他變得熱情大方、快樂……這是被善待寵愛的孩子才能有的表現。
瞳瞳待他,確實如同親生。
「慎之長這麼大了。」他拍拍慎之的肩。
「嗯,慎兒已經開始念四書,能扎一個時辰馬步……」
見之滔滔不絕,袁老夫人並不知道慎之非親生孫子,只道父子情深,這話起了頭,怕是止不住,忙道︰「有話進屋里再說。」
「是,祖母。」慎之應聲。
袁斐始終沒有對瞳瞳說話,瞳瞳也不知道如何開口,眼看婆婆一手拉著慎之、一手牽著袁裴進屋,她下意識退到一旁,等發覺該跟上時,裴哥哥身後的女子已經走入門內。
站在身後,她看得一清二楚,裴哥哥走在前頭,卻反手握住那名女子,女子又拉著小女孩,一群人熱熱鬧鬧地進屋。
突地,她覺得自己成了局外人,突地,她發現這宅院似乎蓋得太小,小到讓她找不到容身之處。
「夫人。」紫兒輕喚。
瞳瞳回過神,啣起苦色,說道︰「進去吧。」
只是每走一步,心越沉、腳越重,酸澀在舌間不斷攪動。
「娘,月娘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後會在這里住下。」
很簡單的一句話,但所有人都明白怎麼回事了。
屋里一片靜默,所有人都有幾分不知所措,這種時候,瞳瞳有權利哭泣、理怨,有權什麼事都不必做,但是她太驕傲了,驕傲得不肯讓人看笑語。
于是她的身子抖得厲害,卻站出來發號施令。
她說︰「春風、夏雨,你們領程姑娘到秋苑安置。」
「是。」
她偏過頭對程月娘道︰「程姑娘,暫時讓她們兩個伺候姑娘,明後天,我再讓牙婆上門,讓姑娘挑選幾個合用的。」
「多、多謝袁夫人。」她有些嬌羞、有些惶忍,她望著瞳瞳的眼里,有著教人心疼的委屈。
「慎之。」袁斐低喚。
慎之快步上前。「是,爹爹。」
袁裴拉著慎之走到小泵娘面前,道︰「她是雪兒妹妹,你幫爹招呼,帶她到處逛逛、熟悉一下家里,行不?」
「行。」他應下聲,對程雪兒道︰「哥哥帶你去玩,好嗎?我們家里可好玩啦,娘在院子里給我搭了秋千,你想不想蕩!」
慎之領下爹爹給的差事,熱情地拉著小泵娘走出廳門。
揮退屋里伺候的,門關上。
婆媳想加上剛進門的袁斐,三人均是沉默,半晌袁老夫人道︰「這些年你不在,袁家是瞳瞳一手撐起來的,看我們如今過什麼樣的生活,不必說你定也明白瞳瞳是怎樣的盡心盡力。」
「人人都羨慕我有個好媳婦,我旁的不求,只求你平安回來,和瞳瞳生幾個小子閨女,咱們家也就圓滿了,可你……你弄出這一出,有沒有想過瞳瞳的立場?」
袁裴咬緊牙根、握住拳頭,壓得指節咯咯響。「月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棄她于不顧。」
「你打算怎麼做?照顧她一輩子?也行,照顧的法子很多,你認她為義妹,我幫著給她找門好親事,再時上一副嫁妝如何?」
見母親這樣說,袁裴濃眉緊蹙,又道︰「月娘已經委身于我。」
噗地,瞳瞳忍不住笑意,只是淚水漫過笑意,在裙擺間墜出兩滴墨黑。
「你怎地如此糊涂?這是無媒荷合啊,你現在風頭正盛,就不怕御史參你一本。」
「娘……」
袁老夫人不理他,轉頭對媳婦。「瞳瞳說,你想怎麼做?」
她明白的,明白婆婆的小心思,前面的指責不過是為著誘出她一句——為著裴哥哥名聲,把人納了吧。
是啊,她原本以為是裴哥哥外頭生的兒子都能視如己出了,再納一名妾室又如何?
反正她寬容大肚,反正她賢慧淑德,反正她是袁家媳,就該事事為袁家考量。
只是這袁家婦……好像沒有她想像中那麼好做。
緩緩吐氣,抿緊變唇,她把眼淚逼回去,抬眸對上袁斐。
只是人還是那一個,怎地覺得陌生了?